2021年9月18日 星期六

《龍頭鳳尾》楔子的文字問題

2021年9月18日

看了馬家輝小說《龍頭鳳尾》楔子,內容非常有趣,但文字有些問題,順手記下(我手上的書是初版八刷)。

首先是文中該用「晒」字之處,都錯用了「哂」字,例如:

「攞哂去駛!」(意思為:全部拿去花!)

「我唔係敗哂啲錢!我係故意駛哂!」(我不是敗光那些錢!我是故意全花掉!)

(搜尋一下,發現這問題之前已經有人指出,文章在這裡。)

然後是連續三個註釋都有問題。

註釋1說,「你依家仲後生,唔駛食住」這一句的意思是「你現在還是小孩,不能吃」,但「唔駛食住」的意思並不是「不能吃」,全句的正確翻譯應該是:「你現在還年輕,還不用吃這個。」

註釋2解釋這句「男人冇鬼用,淨係識發爛渣,發唔到就轉身走路」,說它的意思是「男人有什麼用,都是爛貨,撈不到就離開」,但幾乎全錯,正確的翻譯應該是:「男人一點用都沒有,只懂得發飆撒賴,無法發飆撒賴就轉身逃跑。」而「走路」一詞,改用「走佬」可能比較道地。

註釋3提到「西,指女性生殖器官」,但正文其實沒有這麼用「西」字,估計是原本有,後來刪掉了,但註釋沒有更新。

此外,「家輝,你知道外公乜去行船?」這句顯然漏字,完整且較為道地的寫法,應該是:「家輝,你知唔知外公乜去行船?」(家輝,你知不道外公為什麼去跑船?)

最後提一個較為次要的問題,註釋8解釋這一句:「哨牙炳賣茶葉出身,賣賣吓,跟咗南爺,做撚咗『孫興社』的賬房先生,管住盤數。」它說「賣賣吓」的意思是「賣一賣」,但比較貼切的解釋應該是「賣著賣著」。

 《龍頭鳳尾》楔子全文可在這網頁找到: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718551

大而不能倒?

2021918

最近因為中國恆大集團的債務危機,多次聽到「大而不能倒」這說法,包括一次從香港眾新聞的報導看到,一次從台灣網美Emmy的影片聽到。

所謂「大而不能倒」,是來自英文too big to fail。這當然應該譯為「大到不能倒」,而事實上「大到不能倒」正是台灣的通用譯法。

Too big to fail這概念,是指某些公司因為規模極大(或具有獨特的重要性),如果任由它破產倒閉,後果將使當局悔不當初。

如果要舉最近一個too big to fail的典型例子,我會說是美國投資銀行雷曼兄弟,但可能馬上會有人說:不對,如果雷曼真的「大到不能倒」,美國政府怎麼會在2008年任由它破產呢?

嗯,雷曼確實破產了,所以technically不能說是too big to fail,但無論如何,它是可以用來說明「大到不能倒」這概念的好例子,因為該公司破產,就是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急轉直下的關鍵,而雷曼破產也衍生許多意想不到的後果,包括如Emmy在影片中所講,導致台灣余家因為投資雷曼債券的損失,把中國時報賣給了蔡旺旺家族。

扯遠了。中國恆大債務危機之所以使我們常聽到「大而不能倒」,是因為這是中國通用的too big to fail的譯法,所以台灣和香港的媒體談到恆大的問題時,很容易順從中國的說法,跟著一起說「大而不能倒」。

但「大而不能倒」作為too big to fail的譯法,其實是不正確的,因為「大而不能倒」譯回英文應該是big but cannot failbig and cannot fail。「大到不能倒」才是too big to fail的正確意思。

中國流行什麼譯法或說法,我們可以參考,但切勿盲目採用,更不應該用中國錯誤的譯法或說法代替我們原本正確的說法。中國錯誤、落後、野蠻的觀念和思想,我們當然也應該抗拒。

2021年9月17日 星期五

敘事經濟學小筆記

(一年前寫的)

我先看了這篇〈敘事經濟學:故事如何改寫經濟歷史〉,讀得實在辛苦。因為題材算是我熟悉的,我還讀得辛苦,一般讀者看這篇文章,應該會更難理解吧。

這篇文章譯自The storied state of economics,翻譯顯然有不少問題。舉個最簡單的例子:文章把 the Great Depression 譯為「經濟大恐慌」而非通用的「經濟大蕭條」,我就覺得很不好,是欠缺專業素養的表現。再怎麼說,depression與恐慌是兩回事。

再舉一例:「當流動性的音樂停止時,事情會變得複雜。但只要音樂還在放,你仍然得站起來繼續舞動。」一般人看這兩句中文,不容易理解吧?

原文是:When the music stops, in terms of liquidity, things will be complicated. But as long as the music is playing, you’ve got to get up and dance.

這是我以前用過的譯法:「當音樂停下來時,也就是當流動性枯竭時,事情將會很麻煩。但只要音樂還沒停,你就必須起來跳舞。」

再看這一段:Stories are more powerful than statistics, he claims. The irrationality inherent in financial exuberance (and despair) defies the neat territory of numbers and demands a deeper excursion into the decidedly unruly world of narratives. That is the declared aim of his book Narrative Economics.

MPlus的譯文:諾貝爾獎得主、經濟學家羅勃‧席勒(Robert Shiller)在其新書《敘事經濟學》(Narrative Economics)表明「故事比統計數字更有力量」,他宣稱經濟繁榮(與絕望)與生俱來的非理性挑戰了數字的界線,需要更深入探索這個明顯無規律的敘事世界。

「經濟繁榮(與絕望)與生俱來的非理性挑戰了數字的界線」,有多少人能理解?這句原文確實不好譯,但這樣的譯文也真的考驗讀者。

試譯:「他聲稱,故事比統計數字更有力。經濟繁榮(與絕望)中固有的非理性使這些現象無法以工整的數字說明解釋,需要我們比較深入地探索無疑任性的敘事世界。這正是他的新書《敘事經濟學》宣稱的目標。」

我無意指責這篇文章的譯者,因為一來譯酬往往微薄,而有些原文要譯得好,實在不容易。我深刻體會到翻譯工作吃力不討好,所以不想苛求譯者。

2021年7月22日 星期四

裝睡的人

2021722 

美國作家、曾代表民主黨角逐加州州長的Upton Sinclair (1878-1968) 有此名言:It is difficult to get a man to understand something when his salary depends upon his not understanding it.

這句話不難理解,大意就是「如果某人的薪水有賴他不明白某些事,你很難使他明白」。如果要說得更白一點,大概就是:如果某人的生計有賴他對某些事情裝糊塗,你就很難使他不再裝傻(畢竟你很難要別人跟他們的飯碗過不去)。

我在網路上看到有人這麼譯Sinclair那句話:「當一個人的薪水取決於他不了解的事,就很難要他弄懂這件事。」也有人認為應該這麼譯:「當一個人的薪水賺的稀里糊塗的時候,讓他來理解一些事情是非常困難的。」如果你能正確理解原話,應該知道這兩個譯法都無法傳達原文的意思,不信也不達,可說是錯誤的翻譯。

放在金融投資的脈絡中,強烈主張利用低費用的指數基金做被動式投資的人,可以用Sinclair這句話諷刺主動式基金業者,說這些業者賺取豐厚的服務費,有賴他們裝作不知道指數化被動式投資比較好,即使明知絕大多數主動式基金長期而言績效顯著不如指數化被動式投資,仍大力宣傳主動式投資有多好。

Sinclair的話使我想到「裝睡的人叫不醒」。人其實很容易自欺欺人,可能是為了實在的利益(例如金錢、地位、權力),也可能是為了保護自己脆弱的心理(因為無法面對殘酷的事實)。裝睡的人起初清楚知道自己在演戲,但最終可能因為過度入戲,再也分不清事實與假象。

這兩年變得面目全非的香港,各領域都有許多識時務的裝睡者。目前身陷囹圄的大律師鄒幸彤,日前就在她精彩的長文〈「只談法治,不談政治」的抗爭七步殺——香港法治迷思與司法抗爭諍議〉中,痛斥香港司法界的裝睡者:

//最不可取的,是假裝看不見政治權力對司法體系的滲透,順從地做法律系統的螺絲釘,順着權力對「法律」的解讀去調整自己的行為、調整自己的意見,繼續扮演「守法良民」「專業人士」甚至「制度捍衛者」的角色,掩耳盜鈴地按目前尚被允許的遊戲規則走過場。某程度上這是默許乃至助長了「依法暴政」,成為那些名為法律,實際上是政治命令的執行者、加持者,成為讓「法治」一詞變為空洞的統治口號的幫兇。//

沒錯,對嚴重的不義視若無睹的裝睡者,就是暴政的幫兇。

2021年7月1日 星期四

美國人口僅佔中國四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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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前所有人都相信,美國人口僅佔中國四分之一,所以只要中國人均所得達到美國的四分之一,中國的經濟規模就超越美國了……//

你是否覺得「美國人口僅佔中國四分之一」這說法很奇怪?

如果我說「廣東人口佔中國十分之一」,你應該不會覺得奇怪,對吧?當然不奇怪,廣東是中國的一部分,「廣東人口佔中國十分之一」是很合理的說法(十分之一只是為了舉例隨便說說,不是準確的數字)。

所以我們說AB幾分之幾或某個百分比,通常假定了AB的一部分。美國不是中國的一部分,所以說「美國人口僅佔中國四分之一」當然顯得很奇怪。正確的說法是「美國人口僅為中國四分之一」。

再一個例子:「美國第一季經常帳赤字為創紀錄的1950億美元,GDP6.4%。」這種說法雖然普遍,嚴格來說也是不對的,因為經常帳赤字並不是GDP的組成部分,這裡只是拿經常帳赤字與GDP的規模作比較,以便說明赤字有多大而已。比較好的說法是:「美國第一季經常帳赤字為創紀錄的1950億美元,相當於GDP6.4%。」

同理,「政府負債占GDP比重」也是不正確的說法,可以改說「政府負債對GDP的比率」。

2020年9月25日 星期五

書摘:故事經濟學

2020925 

書名:故事經濟學

天下雜誌2020930日出版

原文書名:Narrative Economics: How Stories Go Viral and Drive Major Economic Events

作者:羅伯‧席勒(Robert J. Shiller

 

前言:什麼是敘事經濟學?

敘事經濟學這個詞組

「敘事經濟學」這個詞組以前就有人用,雖然相當罕見。帕爾格雷夫(R. H. Inglis Palgrave1894年的《政治經濟學詞典》(Dictionary of Political Economy)簡短提及敘事經濟學,但它在那裡看來是指學者用來提出自己的歷史事件敘事的一種研究方法。我關注的不是提出一種新敘事,而是研究其他人有關重大經濟事件的敘事,那些像病毒一樣瘋傳的流行敘事。使用敘事經濟學一詞時,我著重兩個要素:(1)思想觀念以故事的形式傳播,以及(2)人們為了創造具有感染力的新故事或增強故事感染力所做的努力。首先,也是最重要的,我想研究敘事感染如何影響經濟事件。

「敘事」一詞往往與「故事」同義,但我使用該詞是反映《牛津英語詞典》所收的這個現代含義:「一種故事或陳述,針對一個社會、時期之類提出一種解釋或辯解。」基於這個定義,我想補充一點:故事並非僅限於簡單地陳述人類發生的事。故事也可以是一首歌、一個笑話、一個理論、一種解釋或一個計畫,可以引起人們的情感共鳴,也可以很容易地在日常對話中傳達。我們可以視歷史為一連串的罕見重大事件,某個故事在這些事件中如病毒般瘋傳,通常(但並非一定)得到某個具吸引力的名人幫助(哪怕是一個小名人或虛構人物)──名人與那個故事的關係增添了人情趣味。

例如20世紀下半葉的一些敘事將自由市場描述為「高效率的」,市場運作因此並非政府的行動所能改善。結果這些敘事促使公眾反對政府的監理。當然,有人對當時的監理方式提出了合理的批評,但這些批評通常沒有像病毒那樣瘋傳。病毒式敘事需要名人和故事的幫助才能成事。電影明星雷根(Ronald Reagan)就曾涉入這樣一種敘事。19531962年間,他是廣受歡迎的美國電視節目《奇異劇場》(General Electric Theater)風趣迷人的旁白,因此成為家喻戶曉的人物。1962年後,雷根進入政界,支持自由市場。1980年他當選美國總統。1984年競選連任時,他在對手家鄉以外的每一個州都勝出。雷根利用他的名氣發動了一場大規模的自由市場革命,其影響有好有壞,至今猶存。

人們如果覺得自己與故事中或故事根源的某個人有某種個人關聯,則無論那個人是虛構人物還是真正的名人,故事的感染力是最強的。例如,川普(Donald J. Trump2016年意外當選美國總統,在支持他當選的經濟敘事核心處是這樣的敘事:川普乃是剛強、傑出的交易者和白手起家的億萬富翁。名人有時會捏造自己的敘事,就像川普那樣,但在很多情況下,名人的名字只是被加入一個較老、較弱的敘事中,以增強其感染力──就像不知被講了多少次、每次換個名人當主角的白手起家故事那樣。(本書將討論許多名人故事。)敘事經濟學說明了流行的故事如何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改變,從而影響經濟結果──不僅包括衰退和蕭條,還包括其他重要的經濟現象。房價只漲不跌的觀念與電視上炒房致富的故事有關。黃金是最安全投資的觀念,則與戰爭和蕭條的故事有關。這些敘事具感染力,即使它們與特定名人的關係是薄弱的。

最後,敘事是文化、時代精神和經濟行為快速變化的主要傳染媒介。敘事有時與風尚和狂熱融為一體。精明的行銷者和推廣者推波助瀾,試圖從中獲利。

除了通俗的敘事,還有在知識分子群體之間流傳的專業敘事,後者包含複雜的思想,微妙地影響廣泛的社會行為。投機價格的隨機漫步理論(random walk theory of speculative prices)就是這樣一種專業敘事。該理論認為,股票市場的價格反映了所有資訊,因此暗示試圖打敗大盤是徒勞的。一如多數專業敘事,該敘事某程度上是正確的,但如今已有專業文獻指出該理論未料到的缺點。

這些專業敘事有時會被轉化為通俗敘事,但大眾經常扭曲這些敘事。例如有一種扭曲的敘事認為,在國內股市買進並持有是最佳投資決策。雖然人們普遍認為買進並持有策略源自學術研究,但這種說法與專業標準有衝突。一如隨機漫步理論的流行版本,有些扭曲的敘事產生的經濟影響持續多個世代。

一如任何一種歷史重建工作,我們不能拿著錄音機回到過去,錄下那些創造和傳播敘事的對話,所以我們必須仰賴間接的資料來源。不過,我們如今可以利用社群媒體和Google Ngrams之類的工具,捕捉當代敘事的形態。

2020年7月21日 星期二

「先講究中文通順,再講究譯意準確」?

2020721

//台灣一家藥廠廣告詞:「先研究不傷身體,再講求效果」。
我以為,用在翻譯,也應如此:「先講究中文通順,再講究譯意準確。」
但台灣譯者的普遍毛病,就是墨守成規,照本宣科。明明逐字翻譯的結果,會產生狗屁不通的中文,仍堅持如此翻譯,唯一的理由,可能就是怕挨罵:字典上這麼寫、文法上這麼規定,我不照著翻,到時人家會罵我。// (https://www.facebook.com/TaipeiSalarymen/posts/3346099625442049)

這是在講把外文譯為中文,而大概是作者看過很多「狗屁不通」的譯文,所以特別重視中文通順,重視到認為譯文通順比譯意準確更重要,應優先追求通順,再講究準確。

根據我做筆譯多年的經驗,這說法似乎沒什麼道理。翻譯品質如何,就看你交出來的譯文,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優先追求什麼根本無關宏旨。

翻譯最基本要求,應該是準確傳達原文的意思。這可以理解為我們一般所講的信與達的要求,而信與達必須同時達到,沒有孰先孰後的問題。譯文如果能準確傳達原文的意思,通常不會有(中文)不通順的問題。

當然,實際翻譯工作會遇到很多微妙的情況,必須視具體情況應變。視翻譯的目的而定,譯者有時甚至必須幫忙糾正原文的錯誤。

翻譯工作特別麻煩的一種,應該是文學翻譯,因為文學作品對文字的要求比較高,譯文除了意思正確,原則上還必須忠於原作的文字風格,而這有時真的不容易。文學作品的內容,有時連意思都不容易掌握,要準確傳達原文的意思當然也就很棘手。

但即使不是翻譯文學作品,信與達的要求有時還是難以同時(接近)完全達成,此時譯者可能就必須有所取捨。但一般而言,再如何折中妥協,合格的譯者交出來的譯文,大致上還是意思正確、文字通達的,絕不會因為「消化了原文再譯出來」就扭曲了原文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