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淵沖先生寫了〈宇文所安先生,您說的不對〉一文,原標題〈文學翻譯與中國夢〉,是很好看的文章。
宇文所安說:「譯者始終都應該把外語翻譯成自己的母語,絕不該把母語翻譯成外語。」這話可能說得斷然了一點,但頗有道理:大部分譯者的母語表達能力強於外語,因此比較適合把外語譯為母語。
不過,許淵沖的批評也是有道理的:「英美譯者理解中文詩詞不如中國譯者,中國譯者英譯中國詩詞卻不一定不如英美譯者。」畢竟譯者如果對原文的理解不對或不夠透徹,則他的譯入語(target language)表達能力再好,也無法交出令人滿意的翻譯。(但是,對不懂原文的大部分讀者來說,譯文只要流暢可讀便可以了,反正他們也看不出譯者譯錯了或譯得不貼切。)
劉紹銘在〈讓我們一起吊起來〉一文中,便舉了一些外國人誤解中文的例子:
//最嚴重之訛,莫過於識其字而不解其意,如耶魯漢學家史景遷(Jonathan D. Spence)誤把「莫逆之交」中的「莫逆」誤解為「平逆」(rebel pacifier);把「仕女」一分為二,解作「年輕男女」(young men and women)。
堂堂長春藤名校教授在此之所以犯錯,理由跟Arthur Waley把「赤腳大仙」譯為“red-footed immortal”的情況相似,忘了「不恥下問」的規矩。一個「外國人」,英文再到家,沒有美國南方「土著」做“informer”從旁點撥,是不好翻譯馬克吐溫《頑童流浪記》的。//
許淵沖一文,這段話顯得突兀,但頗值得思考:
//宇文所安認為中國不該花錢讓中國譯者把中文典籍翻譯成英文,而應該讓英美譯者來翻譯;中國政府不該資助中國譯者翻譯出版大中華文庫系列叢書。這是一個中國譯者能不能使中國文化走向世界,中國人能不能實現中國夢的大是大非問題,甚至是一個世界文化的大問題,非認真討論不可。//
近年中共致力宣傳「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中國文化走向世界」似乎是當局的一個重要目標,資助中國文學譯為外文大概是手段之一。借翻譯之助,促進文化交流,本來是美事,但事情扯上了專制政權的「民族強國夢」,則很可能大大走調。正如網友所言:「古典文學是中國人翻譯或外國人翻譯,其實都無妨。真正的問題,是硬要扣上『中國夢』這種無謂的政治宣傳口號。如果只是抱著宣揚國威的想法,而不是促進文化交流,譯文再好,也不會有人看。」
閻連科
文學探索人性,經典文學作品固然值得譯為外文,但與中國人當代處境關係最密切的作品,對外國人了解中國現況當然有更大的意義。可是,中國政府會支持這種文學作品的翻譯嗎?中國作家閻連科4月中在香港科技大學演講,這幾段話可圈可點:
//中國文學進入新的冷凍期,但絕對不會回到80年代清除精神污染時期,那是要排除所有西方文化對我們的影響。今天的中國讀者非常了解世界文學的現狀。
嚴肅文學的空間在縮小,但另一種文學突然畸形地發展繁榮。這種繁榮下培育出一種特殊的「審美」,它不包含審視黑暗、審視醜惡,純粹意義上去擁抱溫暖、美好、溫情。這種文學會像中國山水畫一樣,畫一棵樹、一隻麻雀、一隻蝦米就可以成為世界名作,賣一個億、兩個億。畫山水花鳥能賣幾千萬,只有中國畫家中會出現。這在全世界其他地方是不可想象的。
這種情況在文學當中越來越多。今天中國很多作家的努力也是在這個方向上,既不會回到文革的極端,也不再嚴肅地探索人性,而在允許的範圍內,以審美的名義使某一種「溫暖的」文學,一種政府、讀者、批評家都能接受的文學,畸形地發達,被高度認可。//
許淵沖先生似乎很想強調,比起外國人,中國譯者可以把中文典籍譯得更好。這或許是真的,但也令我想起中共當局在談香港管治問題時說過的豪言:「英國人做得到的,中國人也能做到,而且比英國人做得更好。」優秀的文學,理論上屬於全人類。誰譯得好,就由誰去譯,實在不必牽扯到民族意氣。真正自信自強的民族,大概也不在意自身的文化能否「走向世界」,因為如果你真的那麼優秀,大概全世界都搶著翻譯和傳播你的文化,而不是蔑視你。中國真要復興,停止種種踐踏人性的管制和壓迫,人民享有真正的思想、言論、新聞、資訊自由,其餘一切自然事半功倍。放不開控制一切的心魔,中國夢永遠都只是一個夢而已:口喊中國夢的人,真正要做的卻是成為美國人、實現美國夢。
人性是追求自由的,同時也渴望安全。生活在中國這種國家,既不自由,也不安全,還談什麼「中國夢」?這種「中國夢」若真能實現,實在是全人類的惡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