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4月30日 星期二

再談翻譯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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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翻譯這檔事」那裡看到一位小說譯者細談翻譯與編輯工作感想(shorturl.at/moGY7),非常有意思。

一、有關翻譯錯誤

//我在做B類案件【必須對照原文的校對,常稱為外編】時發現,每一個譯者(目前為止沒有例外)都一定會有很基本的錯誤,其中不乏大師級的譯者。所謂基本錯誤是什麼呢?譬如說把河馬翻成犀牛。你能說這種錯誤出現代表該譯者英文不夠好嗎?事實上她能把一整段講政治局勢的複雜文字消化過後譯得通順易讀,而且沒有錯誤。所以要我來說,把書發給這個譯者絕對是正確的,但在編輯流程中把我這樣的螺絲釘加進去也是絕對必要的。我發現「細心」其實是一種不太普遍的特質,偏偏出版是一種像手工藝品的文字工,如果從頭到尾沒有人一字一字地去盯,難免就會有或多或少礙眼的瑕疵卡在優美的句子之間,非常可惜。//

看了這一段,隨即想起之前有同業前來指教,說「翻譯這種事真的沒有對錯,只有知音可尋」,後來有朋友說:「不曉得他敢不敢跟案主說翻譯沒有對錯?」

翻譯有對錯是常人都明白的道理,沒什麼爭論的餘地。翻譯的問題,有時確實不在於對錯,而是在於譯得有多貼切、有多好。此外,譯者最頭痛的問題之一,就是遇到不知所云的原文:你找十個人看同一段原文,可能會有八個人說根本不可解,然後另外兩人認為有多種可能的意思。如果無法找到作者或可靠的專家詢問,只能硬譯這種原文,此時翻譯確實「沒有對錯」。但我們總不能將少數情況當成普遍情況、將例外當成常態,然後不斷說「翻譯沒有對錯」,對吧?

引文說「每一個譯者都一定會有很基本的錯誤」,這應該真的,因為再小心的人也可能恍神出錯而不自知。但除了對譯者抱極大惡意或對翻譯工作非常無知的少數例外,很少人會因為看到若干基本翻譯錯誤就對譯者大肆撻伐。此外,錯誤有大有小:大者發生在關鍵地方,導人於盲;小者無關緊要,可以忽略。也因為這樣,要寫出完整公允的譯評是很費工夫的。

至於「細心其實是一種不太普遍的特質」,只要你曾與粗心大意、沒有條理的人共事,一定深有體會。

二、有關錢和鑑別翻譯品質的能力

//那為什麼不每本書都發外編呢?總歸來說就是一個錢字。以我為例,A的稿費是每字0.6元【A指翻譯,英譯中,以譯文字數算,0.6元當然是台幣】,B的稿費是每字0.08元,C的稿費是每字0.03元【C抓錯別字的校對,BC都是以譯文字數算】。300頁的書來看,約13萬字,做一本外編的錢大概一萬出頭,時間可能要10天至15天,試問有幾個人能靠接這種案件維生?我算是很幸運,住在家裡省了很多大筆開銷,又不用養小孩(雖說養了很多貓也是燒錢),再加上不愛打扮,所以可以任性地持續接B類案子。除了有校稿能力的人可能沒本錢接外編之外,事實上出版社可能連發外編的預算都沒有。就我所知,有發外編對過原文的書並不算多,畢竟一本書可能利潤才幾十塊,多發一次外編就多花上萬塊,而讀者往往並沒有能力鑑別一本翻譯書的品質,所以也不會反映在銷量上。//

在我看來,這一段的價值在於具體寫出了翻譯與審校工作(應該主要是英文小說譯成中文)的價格。如果一個人專做外編,一個月完成兩個案件,收入二至三萬台幣,他要怎麼生活?當然,勉強糊口還是可以的,但如果有能力仔細對原文校譯稿,有多少人願意收這種酬勞、做這種工作?真的接了這種工作的人,有多少會非常認真去做?

「讀者往往並沒有能力鑑別一本翻譯書的品質」,應該是真的;至於有此能力的少數讀者,除了少數奇葩,誰會花那個時間去做這種事?

有些人對翻譯工作沒什麼切身體會,但隨便瀏覽一下譯文,也沒對照原文,「譯得不好」的話就脫口而出。有些人沒有文字工作的經驗,對文字也沒什麼研究,卻不憚於基於沒什麼根據的個人想法,隨意指正別人的遣詞用字。這些都是職業譯者必須承受的問題。

三、出版業問題

//我覺得翻譯書的錯誤問題雖然背後有其無奈,但也不該放任同樣的情況一再發生。我能想到的解決方法是減少出書量,不要以書養書,然後在每本書上投入更多成本,外編是不可少的環節,而且稿費應該再高一點,然後設法把我這類校對狂找出來與譯者合作吧。//

這些想法是否可行,留待出版業者評估。

「翻譯這檔事」那裡有人說「其實稿子被外編改爛或改錯的例子也不少」,版主的回應是:「每一個環節都一定有能力不足卻魚目混珠、濫竽充數的人,譯者層面很多、編輯層面一定也有,不能因為曾經見過外編不好的例子就否定外編的重要。大問題還是在如何篩選各個環節的人選。」

我想到的問題卻是:出版業者可能根本就沒有勝任的人可以投入足夠的時間去「篩選各個環節的人選」。如果把關的人連好壞都無法分辨,那你可以期望什麼?

此外,以出版業現在的艱難境況,根本就不會有足夠的人才投入翻譯出版工作,所以有時可能是別無選擇吧?

至於外編改壞譯稿的例子,情況是可以極慘烈的,本人就碰過幾次了:例一例二

2019年4月24日 星期三

「部分時間的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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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上看到香港年輕人寫的這一句:「老師的協助其實是給了我一個身分,有人問起亦不需支吾以對,可以說自己是部分時間的助理。」

「部分時間的助理?」有點怪,但我馬上明白,那就是part-time assistant,也就是我們一般說的「兼職助理」。(如今看現代漢語,不時必須自行譯成英文,才明白其意思。)

大概一兩年前,我開始注意到,有些人現在不講「兼職」了,改講「部分時間」。為什麼呢?勉強要找理由,或許可以說「兼職」意味著當事人還有本職或正職,但不少part-time工作者,其實沒有正職,可能只有一份或兩三份part-time工作,所以講「兼職」其實不恰當。

這只是我的揣測,不知道是否真的有人作此主張。但即使有,我也認為理由太牽強,毫無說服力──一般人理解的「兼職」(part-time),都是相對於「全職」(full-time)而言,不會有什麼誤解。

所以part-time變成「部分時間」,可能是因為有人為了追求「忠實」而硬譯出來的吧?

真相如何,我無意深究。但在我而言,講part-time工作,我一定用「兼職」或「兼任」,絕不用「部分時間」──如果我翻譯時用「兼職」或「兼任」,但被人改為「部分時間」,那就沒辦法了。

P.S. 「部分時間」一詞,在台灣已成為官方用語,例如勞動部有「僱用部分時間工作勞工應行注意事項」。此詞在香港和中國都有人用,例如「1996年又將香港中文大學吳奇院士聘為中國科大的部分時間教授和博導」、「部分時間助理推廣主任」、「全時間或部分時間教師」(full-time不講「全職」,而是講「全時間」)。

但香港公務員事務局「政府部門常用辭彙」,還是用「兼職」或「兼任」,例如:part-time job 兼職; part-time lecturer 兼任講師;Part-time Nurses Scheme 兼職護士計劃。

【在「譯者之言」臉書專頁直接貼出此文,fb告知:「你的貼文違反『社群守則』,只有你可以看到。」我真不知道這篇東西哪裡違反「社群守則」?】

2019年4月6日 星期六

所謂台灣的翻譯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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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君玫教授討論《人類存在的意義》(The Meaning of Human Existence中譯本翻譯問題時表示:「我認為台灣有翻譯的危機,而且這個危機乃是連接到更大的學術及普遍教育的危機。」

她所講的翻譯危機,大概是指學術著作的中譯本太常出現不應發生的基本翻譯錯誤(例如誤解原文或未能正確處理專有名詞的翻譯),以致讀者很難(或甚至無法)利用中譯本掌握原著要傳達的知識。

我可以很老實地告訴大家:根據本人在台灣從事書籍翻譯工作十年的有限經驗和見聞,我認為這種問題絕無簡單的解決方法。比較全面的討論,可以參考這篇〈台灣翻譯出版業現狀觀察──網路閱讀筆記〉,當中談到出版業界和學界的問題。

中譯本出現嚴重問題,問題可能在於譯者、編輯或負責校譯的學者專家,也可能三者都有程度不一的問題。作為譯者,我當然要強調一件事:有時問題不在於原譯,而是譯文經過別人的審校之後,被改成有問題的。

以下兩段話來自那篇出版業現狀觀察,雖是老調,但既然問題依舊,也只好重彈:

//職業譯者不時看到許多人說翻譯工作意義重大,但同時也深刻體會到,社會實際上並不重視翻譯工作,往往低估這種工作的能力要求和辛勞程度,因此不願予以足夠的尊重。……

在台灣當書籍譯者,確實面對艱難的環境,包括收入不佳(相對於付出的心力而言),有辱無榮(譯作好看功勞歸作者,譯作有問題則譯者首當其衝),以及拖欠稿費(通常交稿後四個月至半年才能收到全部稿費)之類的問題。當然,出版社編輯以至整個出版業的處境也都艱難。在這種情況下,業界難免會面臨人才不足的問題(能力夠好的人即使做翻譯,也可能不譯書)。//

最後我想講的是:如果大家對譯書工作一直口惠而實不至,那就不要期望「翻譯危機」可以神奇地自動解決。佳譯是例外而非常態,大家如果看到好譯本,請好好珍惜。

2019年4月4日 星期四

萬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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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立是我就讀西環青蓮臺漢華中學時的同班同學。我在漢華只讀了一年,所以萬立也只是我一年的同學。

萬立當年和我算是較親近的同學。198712月中,《英雄本色II》上映,萬立請我去看。他說第一集好犀利,Mark哥好型,我哋一定要去捧場。我已經忘記是在哪間戲院看這套戲,可能是當時堅尼地城某間戲院。

萬立喜歡打乒乓波,在同學中算是一級高手,有時也會有點囂張地嘲笑技術稍遜的同學:「武翔個死蠢,我都學識咗新招,佢仲冇半點進步!」

我離開漢華後,好多年時間沒有萬立的消息,但佢後來偶然會打電話給我。萬立成績平平,沒有考上大學,中學畢業後出來做文員之類。

 
我在科大讀書時,有次萬立打電話給我,說我有機會要介紹女仔畀佢,我聽了好氣又好笑:「屌,我自己都識唔到女仔,你同我講呢啲!」(其實都識唔少,但溝唔到囉。)

我畢業後出來工作,頭兩年都好唔順利,有次好似係灣仔街頭撞到萬立,佢話佢考緊LCC,希望有啲職業資格對工作有幫助。有次佢又打電話畀我,提到佢老竇唔多理佢,佢好似好孤立咁。我當年工作上處處碰壁,自顧不暇,當然也沒有幫他什麼。

但我現在想起他會感到有點不好意思,因為我與他講電話時,似乎太冷漠了。為什麼會這樣呢?大概是因為我聽佢講嘢,覺得大家各方面已有顯著的差距,不大談得來,對他顯露出來的淺薄感到有點不耐煩。

多年後我讀到馮睎乾這段話,便想起自己對萬立的冷淡態度:

//人年輕時才交到真正的朋友,因為那時容易因誤會而結合,長大後逐漸明白,人世間一切友情都是「等價交換」的:幾年前看過一篇文,說優秀的人不是不擅交際,只是跟平庸的你做朋友時,他要負擔較高的「溝通成本」,就寧願遺世獨立了。比起中外哲人論及的理想友誼,我覺得這種經濟學說法其實更直指人心。不禁想起《說苑》一段話:北方有獸名為蟨,其好友叫蛩蛩巨虛,蟨常請蛩蛩巨虛吃甘草,蛩蛩巨虛一見有人,必負蟨而走,但蟨不是真心愛蛩蛩巨虛,只為了借朋友的腳逃生,蛩蛩巨虛也不是真心愛蟨,說穿了不過貪吃甘草。//

我是一個勢利的人嗎?相對於許多人,我不是。但我當然不是完全不計較利害的,包括交友,畢竟我的時間和感情都是有限的。我的付出不可能完全不計利害,即使我計較的利益很可能不是物質和金錢方面的。當然,我揀人,人也揀我。

我後來去咗台灣,萬立可能有再打電話給我,但他當然找不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