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29日 星期三

書摘:從華航罷工談到科技、工作與異化

2016629

《秘密讀者》編輯委員印卡發表於端傳媒的〈華航罷工的地理學想像〉,提到大衞.哈維(David Harvey)的《資本社會的17個矛盾》:

//哈維的《資本社會的17個矛盾》第十七章「生活的異化」,關於工作時數與技術關係的討論,在這個當下相當適合閱讀。為何科技越發達,工作越吃重?在書中提到,機器人的發展反而威脅勞動者的工作權,是一個例子。在華航罷工事件中,一班來往工作與居家的列車,為何是前往工作地點而不是回家,則是另一個例子。這本書最真摯的提醒或許是:不讓你閒暇,就是控制你不讓你反抗//


這誘使我翻閱《資本社會的17個矛盾》第17章「人性的反叛:普遍的異化」,把我譯過但已淡忘的相關段落再看一遍,看完覺得哈維的論述相當精采(當然,比起暢銷作家如 Michael LewisMalcolm Gladwell,哈維的文字遠遠沒有那麼有趣和易讀,一般讀者必須耐下心來才能看得下去,才有機會領悟當中的深意;哈維的論述能吸引到許多嚴肅的讀者,當然是有道理的),忍不住做了一點書摘與大家分享:

//新技術的應用本來應該可以減少勞工的工作時數,但多數人卻發現自己的工作時間變長了。不過,這也有它的社會作用。允許愈來愈多人有空去追求自我實現,對資本而言是一件可怕的事,不利於資本繼續穩當地在職場和市場控制勞工。高茲(Andre Gorz)寫道,資本主義「經濟理性容不下既不生產也不消費商業財富的真正閒暇。它不給受雇者閒暇不是因為客觀上必須如此,而是它的源起邏輯使然;工資的設定,必須以誘使工作者盡最大努力為原則。」工會提出的工資要求「實際上是唯一不損害經濟體制的理性要求」。理性消費(理性是針對資本的不斷積累而言)變成是資本生存下去的絕對必要條件。「另一方面,與工作時間、工作強度、工作的組織和性質有關的要求則充滿顛覆性的基進主義(radicalism);它們不能以金錢滿足,它們衝擊經濟理性本身,進而挑戰資本的權力。一旦人們發現不是所有價值皆可量化,不是所有東西都能用錢買到,而且錢買不到的還是必要、甚至是唯一必要的東西,『基於市場的秩序』便受到可能動搖根基的挑戰。」如那個「無價」廣告所言:「有些東西錢永遠買不到,除此之外,萬事達卡為你達成。」

「使個體相信,他們獲得供應的消費品和服務,足夠補償他們為獲得這些商品而必須作出的犧牲,相信消費構成個人幸福的港灣並使他們與眾不同,往往是商業廣告這一行的工作。」在這領域,「廣告狂人」(廣告如今占美國經濟活動相當大一部分)成為主角,對社會秩序造成巨大破壞。他們的關注焦點是民間的企業和個人。他們的任務是說服人們消費「並非必要、甚至毫無用處」的商品。商品「總是被描述為含有奢華、豐盛和夢幻的元素;這些商品替它的購買者貼上『幸福和優越人士』的標籤,藉此保護他們免受理性化世界的壓力,不必承擔做個有用的人的義務。」高茲將這些商品定義為「補償型商品」,「人們渴望得到它們,可能主要是看中它無用的特質而非它的使用價值,因為正是這種無用的特質(例如,一些非必要的小玩意和裝飾品)象徵著購買者逃離集體世界,進入個人可以完全自主的港灣。」廣告狂人已證實精通推銷的,恰恰是這種過度的消費主義和無用特質。這種過度的消費主義與滿足人類的需要和渴望是有深刻矛盾的。這觀念連現任教宗也認同。他在最近一次宗座勸諭中抱怨:「當代社會提供的無限消費和消遣可能,導致所有層面皆出現某種異化,因為當社會的組織、生產和消費形式使人較難奉獻自己和建立人與人之間的團結關係時,社會便異化了。」

但是,如高茲指出:「因為覺得工作帶來的消費機會是足夠的補償、因此接受工作異化的功能型工作者,必須同時成為社會化的消費者,才能以這種狀態存在。但是,只有一個市場經濟領域和與之相隨的商業廣告,才能製造出這些社會化的消費者。」1968年的革命運動雖然自誇追求個人自由和自主權以及社會正義,但結局恰恰如此──迷失在異化消費主義的世界,沉沒在豐富的補償型商品中;擁有這些商品被視為人類慾望市場中自由選擇的標誌。//

有關異化

哈維在這一章有關「異化」這概念的幾段說明,也很值得看:

//異化(alienation,又譯疏離)的動詞alienate有多種意思。作為法律用詞,它是指將產權轉讓給別人。例如,當我將一塊土地賣給別人時,便是將它的產權轉讓了出去。在社會關係方面,它是指對某個人或體制或某項政治事業的感情、忠誠和信任變淡,可能轉移至另一標的上(有時可能是在有心人的引導下)。對人或體制(例如法律、銀行、政治制度)的信任異化(也就是喪失),可能極其嚴重地損害社會結構。作為被動的心理現象,異化是指疏遠了某些重要關係,變得孤立。我們為了某些無法說清、無可挽回的損失感到悲痛時,便是體驗到和內化了這種異化。作為主動的心理狀態,異化是指對於自己實際或覺得被壓迫或剝削感到憤怒和充滿敵意,並以行動發洩這種憤怒和敵意,有時會在沒有明確原因或合理目標的情況下,以激烈行為宣洩對世界的不滿。例如,當人們因為生活中缺乏機會或努力追求自由、但結果受人宰制而感到沮喪時,便可能會出現異化的行為。

這種含義的多樣性是有用的。勞工合法地將約定時間內的勞動力轉讓給資本家,以換取薪資。在這段時間內,資本家要求工作者忠誠地服務,而且要相信資本主義是產生財富和造福人類的最佳體制。但是,在勞動合約期間(因為工作辛苦,通常還包括勞動之後的一段時間),工作者疏離了他的產品、其他職工、大自然以及社會生活的其他方面。工作者自身的創造本能受挫,感到失落和悲傷,便體驗到和內化了這種剝削與剝奪。最後,這名工作者不再悲傷憂鬱,轉為對他的異化直接來源動怒,可能是對使他過度勞累的老闆,也可能是對不體諒他的疲累而提出食色要求的伴侶。當他處於極度異化的狀態時,這名工作者會破壞他工作場所的機器,或是對家裡的伴侶砸東西。

異化這主題存在於本書已檢視的許多矛盾中。在交換價值的支配下,與商品的有感接觸(其使用價值)喪失了,與自然的感官關係被阻斷了。勞動的社會價值和意義在金錢的代表形式中變得模糊了。以民主方式達成集體決定的能力,在孤立的個人利益與國家權力彼此矛盾的理性的永恆交戰中喪失了。社會財富因為流入私人口袋而消失了(製造出一個財富私有、汙穢公有的世界)。價值的直接生產者與他們生產的價值變得疏離。階級的形成使人與人之間出現了不可弭平的鴻溝。分工盛行之下,我們愈來愈難從日趨零碎的部分看到整體。即使「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被大肆吹捧為資產階級的最高美德,社會平等和社會正義的希望已告幻滅。資本實現領域中的剝奪式積累(例如,藉由迫遷或在房貸違約時沒收房屋)衍生的積怨已經沸騰。自由變成了宰制,奴役便是自由。//


哈維中國演講系列

最後介紹端傳媒的「哈維中國演講系列」,當中許多概念,哈維在《資本社會的17個矛盾》有比較完整、深入的闡述。以下是端傳媒系列報導的摘錄:


哈維在講座中指出,中國經濟的持續增長,帶來的成果和問題都十分巨大。而最集中的體現,就是中國的城市化。中國城市化速度和規模,都位居世界最前列,在取得了矚目的建設成就同時,也造成了許多必須正視的問題——如城鄉收入差距迅速拉大、自然生態環境遭到嚴重破壞等等。

哈維強調,危機是可以在空間轉移的。當資本無法在一個區域實現積累和增殖時,它就要尋找另外一片區域,藉由多種機制來吸納和消化過剩資本。這種通過地理擴張和地理重構,來解決資本主義經濟體內部危機的動力學機制,被哈維稱作「空間修復」(spatial fix)。哈維認為,今日的中國正在進行這樣的擴張——就像19世紀的英國、20世紀的美國,1960年代的日本、1980年代的韓國和台灣。

在哈維看來,今日中國所走的「不過是英國、美國、日本的老路,這是一條可以被稱為『帝國主義』的道路」。不過對哈維來說,「帝國主義」不必然等同於「殖民」,其關鍵在於資本擴張的經濟邏輯。

「空間修復」的動力學機制,將中國的過剩資本和勞動力轉到世界各地,在世界範圍內尋找能夠消化中國過剩產能的空間。哈維提醒聽眾思考:中國這幾年的發展規模,在歷史上是前所未有的,如果這種空間修復遭遇極限,又該如何應對由發展主義邏輯導致的危機呢?


哈維總結道:資本運動是一種循環運動──生產、實現、分配、價值增殖,再到生產。這當中的驅動力,在於追逐「剩餘價值」。(剩餘價值,可簡單理解為勞動力生產的總價值扣除工資之後,由資方佔有的部分。)資本力圖將剩餘價值佔為己有,並將其投入到再生產的循環當中,以追求更大的剩餘價值。這種循環運動與其說是個「圓周」,不如說是「螺旋式上升」的過程。

哈維談到,螺旋上升的形態,是一種不易處理的形態,在英語裏就有「螺旋失控」(spiral out of control)這樣的短語。哈維指出,資本的本性,是最大限度追逐剩餘價值。但在擴大再生產和價值實現之間,存在着不可避免的矛盾。也就是說,資本追求更多產品、更多利潤的天性,需要無限擴大消費市場來滿足。但是,產生剩餘價值的資本主義剝削關係,會造成有限需求不足,從而限制消費市場的擴大。這必然導致一種「惡的無限性」。那是一種沒有極限的積累,為了積累的積累。可用的資源是有限的,可生產的商品量也是有限的。但是,資本採取的形式中,有一種形式沒有限度,那就是貨幣。

哈維以城市空間為例說明:在資本主義邏輯下,當前的城市化是為了投資者而建設城市,而非為了民眾宜居。人們投資不動產是為了增值,而不是為了居住。因此,全球各地都存在庫存住房難以消化的問題,少數人佔有大量房產,卻又有數不勝數的流浪者無家可歸。

哈維表示,他希望能通過自己的分析讓大家認識到:問題不在於民眾愚蠢而懶惰,問題在於資本的運動。美國當下的政治困局,正是對上述問題的體現。過去三十年內是美國史上第一次,資本積累和增長完全沒有讓勞動者獲益,生產力的增長完全被上等階級拿走。哈維以此解釋特朗普和桑德斯這類非傳統政治家的崛起──資本的動力(dynamics)轉化成了政治壓力。


哈維分享了他對當下流行的數位時代新經濟,如「萬眾創業」與「共享經濟」模式的觀察。在他看來,這些新經濟模式並沒有提供一條脫離「螺旋失控」的出路,反而只是一種新的拜物教(fetishism)形式,它並不能解決資本主義的問題,而是讓問題變得更為嚴重。

哈維認為,如今時移世易,嚴格死守馬克思在19世紀提出的結論,是一種教條主義的表現,是理論思考的無能。雖然快餐員工與產業工人有非常不同的特徵,但某種意義上說,麥當勞員工已經成為「21世紀的鋼鐵工人」。

傳統馬克思主義者,一般只着眼於生產過程中的剝削與階級鬥爭;但哈維認為,「價值實現」(消費)過程中,也存在着剝削與階級鬥爭。他強調,現在勞資關係的普遍趨勢是:資方在生產過程中有所妥協,可以給勞工開出不低的工資,卻在價值實現過程中進行回收。勞工的消費能力變得日益強大,但他們作為消費者,也正遭到層層的盤剝。因而,我們應該認真考察生產和價值實現之間的對立與統一,並對價值實現過程中的剝削與鬥爭,予以比過去更多關注。

哈維提醒,我們不能抱有幻想,覺得搭乘經濟增長的列車,就可以坐等大同社會的來臨——那是一種非辯證的經濟決定論,也是對馬克思的誤讀。哈維提出,我們當前的部分目標,就是以新的、不同於既存秩序的原則,來改造和重組日常生活,這是諸多政治行動都應該遵循的方向:為探尋一種美好的生活而努力奮鬥。

2016年6月28日 星期二

The Real Brexit

28 June 2016 

Euro 2016 day 18: Same old problems, same old England


The real Brexit, finally. (Yes, only England could manage to exit Europe twice in a week.)

I am still a fan of England, though I am not at all surprised they were well beaten by Iceland. (A real fan stands by you in the rainy days, and it rains a lot in England.)

In the world of football, in the past half century or so, Italy has its up-and-downs, but it seems to me they almost never lose their class. Even at probably their lowest point in the last World Cup, they were still hard to beat. And it seems Italy always finds a way to regain their top-class status pretty soon.

England is not the same. They have become a mediocre team for so long. The 1990 World Cup is already their best performance in the past three decades, but even then they were not that convincing. The world had high expectation of the so-called golden generation of Beckham, Gerrard, Scholes, Owen and Ferdinand, but they repeatedly failed to rise to the occasion. Well, they were good, but as a team not that good after all, still a class away from the very top.

Iceland is amazing. A country of only 0.33 million people and bankrupt after the 2008 financial crisis, they show you what a small nation with heart and vitality can do.

England in the 1990 World Cup

 England in Munich in September 2001, the Golden Generation

2016年6月26日 星期日

兩篇Brexit文章

2016年6月26日

Brexit議題正熱,推薦大家看兩篇文章。

首先是哈佛大學經濟學與公共政策教授 Kenneth Rogoff這篇〈英國的民主失靈〉(Britain’s Democratic Failure)。我認為 Rogoff提出了一個比較少人提到的重要論點:脫離歐盟如此重大的決定,門檻太低了,只需要在一次公投中獲得簡單多數支持,便使國家面臨不可逆轉的局面。

Rogoff說:「這不是民主;這是共和政體的俄羅斯輪盤。」他提到,這種把國家命運付諸簡單多數決的做法,之前也有不少先例,包括蘇格蘭2014年和魁北克1995年的獨立公投,但在那些例子中,「俄羅斯輪盤並未射出子彈」,現在英國不幸出事,是時候檢討遊戲規則了。

他相當認真地說:「為了確認當事人心意已決,多數社會設定的離婚門檻,比卡麥隆政府替英國脫歐設定的門檻來得高。」

試譯該文倒數第二段:「英國本來是不必辦脫歐公投的,但如果一定要決定是否留在歐盟,當局應該怎麼做?脫歐門檻無疑應該大大提高,例如脫歐意願必須經由相隔至少兩年的兩次公民投票確認,然後在下議院獲得至少60%的支持。如果在這種制度下,脫歐陣營仍然勝出,至少我們知道脫歐並非只是少數人一時的想法。」

我覺得 Rogoff言之有理,但問題是:門檻多高才適當?如果像他講的那麼高,是不是很容易製造出政治僵局,導致國家難以推動有益的重大變革?

英國脫歐公投至少有一點值得台灣思考,那便是台灣的公投門檻(公投案經「公民連署」、「立法院提案」或「總統交付」成立,投票率達50%以上,並獲得多數投票者支持),是否真的如不少人所講的太高了?此外,我們或許還應該思考的是:公投是處理重大決策的理想方式嗎?


另一篇文章是前香港總督彭定康所寫的 A British Tragedy in One Act,同樣明確表達反脫歐觀點,言之有物,但我就不詳談了。

彭定康提到邱吉爾的一句話,非常有趣:The trouble with committing political suicide is that you live to regret it.(政治自殺麻煩之處,是你將活下來並後悔不已。)

英國人將來會為公投脫歐後悔不已嗎?我想現在言之尚早吧。

2016年6月25日 星期六

中國經濟與Only You

2016年6月25日

A:可以幫我看一下這段英文和譯文嗎?

China’s productivity slowdown is probably more benign. It is an outgrowth of the Chinese economy’s nascent structural transformation from capital-intensive manufacturing to labor-intensive services. Indeed, it was only in 2013 that services supplanted manufacturing and construction as the economy’s largest sector. Now the gap is widening, and that is likely to continue.

譯文:中國的生產力放緩很可能較為溫和。這是因為中國經濟才開始結構轉型不久:從資本密集的製造業轉型至勞力密集的服務業。事實上,服務業要到2013才超越製造和營建業,成為中國經濟最大的一塊。如今差距正在擴大,而且這趨勢料將持續下去。

B:可以。看完了,譯得不錯,有什麼問題?

A:英文寫 it was only in 2013,那到底是「只有在2013年」,還是2013年以後,服務業繼續超越製造和營建業?

B:英文最後一句說得很清楚:服務業產出規模2013年首度超越製造業之後,與製造業的差距如今正在擴大,也就是領先製造業愈來愈多,所以當然不是「只有在2013年」。奇怪,你為什麼會這麼問?

A:慚愧,我一看到 only in 2013,就想到「只有在2013年」,所以才糊塗了。哎,或許是羅家英唱 Only You,令我印象太深刻了。


B:哈哈哈,我很愛那一場戲。第一次看到,狂笑不已,尤其是羅家英被周星馳打頭那一刻。話說回來,only的上述用法,雖然沒有「只有」那麼常見,但一點也不罕見。例如 I met him for the first time only last week,意思是「我到上週才第一次見到他」,而 A final report reached him only on January 15則是講「他到115日才收到最終報告」。一個單詞通常有多個意思,多種用法。

A:是。那麼,服務業成為中國經濟最大的一塊,有什麼重要涵義?

B:各國的經濟發展,最後基本上都是以服務業為最大宗。中國這個新興經濟體發展到這一步之後,因為提升服務業的生產力要比提升製造業的生產力困難,整體的生產力成長必將放緩,經濟應該很難維持以前的高速成長了。這一點可以參考練乙錚先生的說法:「製造業的技術改良可能性比服務業大,因此以服務業為主導的經濟增長幅度必然比較慢;這個規律,是西方國家的普遍經驗,到今天也沒有出現例外;所以,大陸的經濟從製造業主導轉變到以服務業為主導,就算是自然產生的,它的GDP增幅也必然下跌。」

2016年6月24日 星期五

Act as if what you do makes a difference. It does.

2016624

我在〈Make a difference〉一文中談到美國哲學家暨心理學家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的一句話:Act as if what you do makes a difference. It does. 我說:

//這句話的意思是:做事要抱著努力有用的想法,因為努力確實是有用的。換句話說是:做事千萬不要抱著徒勞的心態,因為只要你願意努力去做,就不會是徒勞的。它可說有以下含意:「無論結果如何,努力本身便有意義。」我會這麼譯:「行事當以有用自許。努力確實是有用的。」此句很適合用來鼓勵在嚴酷環境下抗爭的人。//

有讀者留言:「william james那句不是你譯的意思,如果你瞭解 william james的研究內容,就知道他的意思是『裝久就會成真』,他是那個理論的始祖,這是心理學的基本概念。」

我確實對 William James一無所知,對心理學也沒有研究。我對 James那句話的理解,純粹是照字面思考的結果。那麼,「Act as if what you do makes a difference. It does.」是否不能譯為「行事當以有用自許。努力確實是有用的。」?

有疑難,問Google。我搜尋了一下,找到一些資料,跟大家分享一下。

首先,我找到 The Philosophy Book這本書當中針對這句話的不完整說明(有一頁的內容看不到)。該書舉了一個例子:如果我在森林中迷了路,看到一條小徑,我有兩個選擇:一、積極的想法:我相信這條路可以帶我脫離困境,我因此選擇走這條路,結果真的回到了安全的地方。我的行動證實我的信念是對的。結論是:Act as if what you do makes a difference. It does. 二、消極的想法:我認為那條路哪裡也到不了,所以我什麼都沒做,結果繼續迷失在森林裡,最後餓死了。我的行動證實我的信念是對的。結論同樣是:Act as if what you do makes a difference. It does.

非常有趣的例子,就像是在解釋「自我實現的預言」:積極的想法產生積極的結果,消極的想法導致消極的結果;你的想法影響你的行動選擇,而你的行動決定了你面對什麼結果。天啊,難道「當你真心渴望某樣東西時,整個宇宙都會聯合起來幫助你完成」是真的?!

不是。這本書馬上便指出:James那句話必須小心理解,膚淺的解讀可能令人誤以為信念無論多離譜,只要真心相信並據此行動,最後都會成真。該書提醒我們,一個想法必須滿足某些條件,才是站得住腳的信念。既有的證據必須對它有利,而且它必須經得起批評。當我們根據這個信念行動時,它必須持續證明它是有用的,必須能幫助我們認識或預測結果。而且即使它在過程中證明是有用的,我們也必須到事後才能確定這個信念因為我們相應的行動而在現實中實現了。

該書還提到,James認識到,心理需求使人類必須抱持特定的信念,尤其是宗教方面的信念。James認為,人相信某個神,這種信仰的內容雖然無法在事實的層面獲得證明,但如果這種信仰使當事人生活變得比較美滿,或是克服了對死亡的恐懼,它便是有用的。比較美滿的生活和克服死亡恐懼成為事實,而它們是信念及由此衍生的決定和行動產生的結果。這可說是信仰的實用主義觀。

以上雖然只是一些很淺的解釋,但我覺得頗受用。

 
我們回到原本的問題:「Act as if what you do makes a difference. It does.」可以譯為「行事當以有用自許。努力確實是有用的。」嗎?我認為可以。但我說這句話有「無論結果如何,努力本身便有意義」的含意,則可能是過度推論了。

James這句話在他的學術理論中,當然有它具體的涵,但它作為一句箴言,大部分讀者不會知道它特殊的學術涵義。也就是說,讀者可以根據字面意思自己理解。而我搜尋網路,發現大部分引用這句話的人所理解的意思,和我很接近。茲舉三例:

I often tell leaders that people are watching them more than they realize. In small and big ways your responses, attitude, word choice, decisions and demeanor make a difference. The fact is, as a leader everything you do does matter.
James wasn’t speaking just to leaders though; he was speaking to all of us all of the time. Everything we do impacts others, or ourselves (including our beliefs and attitudes).

"Act as if what you do makes a difference. It does." When you sell your product or service to a client, you help them solve a problem, meet a need or simply enjoy something. That means you are making a positive difference in someone's life. Never forget it.

"One small act can save a life."
We have the power to make a difference and break down the barriers to speaking up and seeking help. 1 Small ACT - lending a hand to a shipmate on the job, offering positive feedback, or being there to listen and provide support - can lead to one big step in the right direction.

可以根據字面意思自己理解,當然不代表「理解沒有對錯」。至少我認為把「Act as if what you do makes a difference. It does.」譯為「行事以『是當不同凡響』自許,自然與凡響不同。」,是錯誤理解了這句話。

感謝那位讀者的留言:Your message makes a difference to me

Make a difference

2016年6月24日 

「灼見名家」訪問精算師潘燊昌先生,內容十分可讀。潘先生有些觀點很值得參考,例如他談到時間管理時說:「首先要定好目標,一個便夠了,不要貪心。集中非常重要。最怕目標不明確、精神不集中,時間就會白白浪費。

不過,我想談談該文不重要的一個地方: 

//「做一件事,不應只為了取悅客戶,亦要為了要社會更加美好。」 Make a difference 是潘燊昌的座右銘。「這句話通常解釋為與眾不同。不單是這樣,是還要 make a difference to society,這應該是我們的目標。」// 

潘先生說 make a difference「通常解釋為與眾不同」,可能是他一時口誤,因為 make a difference幾乎不可能解釋為「與眾不同」。我愛用的 Wikitionary有清楚的解釋 

1. (idiomatic, intransitive) To carry out an action, the result of which is a significant change, or an altered circumstance. 去做可以顯著改變某些情況的事
I was hoping that, by volunteering at this refuge, I could make a difference, however small. (我當時希望自己在這家庇護所當志工,可以多少有所貢獻。) 

2. (idiomatic, intransitive) To be of importance; to matter. 重要的、有影響的
I don't think it makes a difference whether you come tonight or not. (我認為你今晚來不來都沒差別。)



古德明先生數年前曾在其專欄解釋 makes a difference,舉了兩個例句(括弧中是我的譯法): 

1. A brisk walk every day will make a difference to your health. (每天快走一會,對你的健康有幫助。) 
2. Rain or shine, it doesn't make any difference to our plan. (是晴是雨都完全不影響我們的計劃。)

古先生文中提到美國哲學家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的一句話:Act as if what you do makes a difference. It does. 古先生認為全句可直譯「做一件事,像是會有重要影響一樣。這會有重要影響的。」意譯則可說:「行事以『是當不同凡響』自許,自然與凡響不同。」我認為古先生的直譯未能達意,意譯則顯著偏離了原意。

這句話的意思是:做事要抱著努力有用的想法,因為努力確實是有用的。換句話說是:做事千萬不要抱著徒勞的心態,因為只要你願意努力去做,就不會是徒勞的。它可說有以下含意:「無論結果如何,努力本身便有意義。」我會這麼譯:「行事當以有用自許。努力確實是有用的。」此句很適合用來鼓勵在嚴酷環境下抗爭的人。 

無論是單詞還是詞組,翻譯時都應該視脈絡靈活應變,不應機械地套用固定譯法(專有名詞除外)。Make a difference當然也是這樣。

續篇Act as if what you do makes a difference. It does.

2016年6月23日 星期四

廣東雅言

2016623

我寫〈本地語言的力量〉一文,例子是順手拈來,借題發揮講一點零碎的感想。

但有認真的網友留言:「贊成你的基本主張。不過舉的例子都偏向粗俗,反容易使人認為本地語言沒文化水準,其實不然。例如台語,除了俚俗的表達方式,許多生活用語是很文雅的,像『牽手』(配偶)、『離緣』(離婚)等等都頗有韻致。」我覺得他說得有道理,於是也想談談廣東雅言。

但我學識有限,談這課題是很吃力的。不過,既然是個人網誌,我就不揣淺陋,拉雜談談。


香港民俗學家陳雲有本著作,正是以「廣東雅言」為書名。這本書我未看,但以我閱讀陳雲「中文解毒」系列著作的經驗,應頗有可觀。謝孟謙〈正常中文〉一文略有介紹。《廣東雅言》當中有一篇是〈各位同學,廣東有禮〉,整理出廣東話常用的敬語,相當有意思。當然,當中很多用語並非粵語專有,國語也用,但確實粵語應該是用得較普遍和自然。你看完該文,應不難感受到粵語古意盎然,日常用語也多用簡潔的文言,而且絕非惺惺作態,確實是日常用語。 陳漢森老師在〈從古詩文中尋找粵語〉一文中,便信手舉出多個例子,說明粵語日用語可在古詩文中找到,包括「後生」、「老母」和「隔籬」。日前有無知之徒說「老母」本身是粗口,真是胡說八道(但「老母」二字的確常用於廣東粗口)。

〈各位同學,廣東有禮〉一文談到長輩送客時一句「好行」,令作者有他鄉遇故知之感,粵語人應該有共鳴: 

//19979月,我到北京師範大學,拜會恩師鍾敬文老教授,鍾老是中國民俗學泰斗,是我在德國哥廷根大學寫博士論文的中國顧問老師。傍晚在職員宿舍小紅樓拜訪,全程用普通話交談,臨行,鍾老出門親自握手送客,吐出一句廣州話:「好行。」頓然有他鄉遇故知之感。//

當然,現在說粵語的香港人,尤其是年輕人,告別時通常會說「bye bye」而非「好行」,但「好行」確實是地道粵語。之前曾有同業提起,她翻譯時寫「換言之」,被編輯要求改為「換句話說」。這樣改我沒意見,但或許台灣人不知道的是:香港人口語是講「換言之」而非「換句話說」!

談廣東雅言,大概不能不提粵劇。近年因為白先勇努力推廣,崑曲頗受青睞,我覺得這是好事。但論文辭之美,其實粵曲也有很多精品,而英年早逝(42歲)的唐滌生對此貢獻尤其大。他改編的《帝女花》是粵劇戲寶,〈香夭〉一節的唱詞深入民心,粵語人幾乎無人不識唱這句「落花滿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薦鳳台上」。維基百科舉了兩個例子,說唐滌生先生的作品文辭清雋雅麗、音韻和諧繞樑: 

//「畫欄風擺竹橫斜,如此人間清月夜。愁對蕭蕭庭院,疊疊層台。黃昏月已上蟾宮,夜來難續橋頭夢,飄泊一身,怎分派兩重癡愛?不如彩筆寫新篇,也勝無聊懷舊燕,誰負此相如面目、宋玉身材?」(《再世紅梅記》之「脫阱救裴」)

「攜書劍,滯京華。路有招賢黃榜掛,飄零空負蓋世才華。老儒生,滿腹牢騷話。科科落第居人下,處處長賒酒飯茶。問何日文章有價?混龍蛇,難分真與假。一俟秋闈經試罷,觀燈鬧酒度韶華,願不負十年窗下。」(《紫釵記》之「燈街拾翠」)//


對唐滌生戲曲創作有興趣的人,可以參考新版《唐滌生戲曲欣賞》,小思老師為該書寫了一篇〈唐滌生一腔心事〉。

論當代文化影響力,香港盛世時期的電視劇、電影和粵語流行曲,應該遠大於粵劇。而粵語流行曲的歌詞,也頗能反映粵語文學水準。香港粵語填詞人名家輩出,創作力驚人的林夕仍然活躍,成就不用多說。林夕的前輩盧國沾、黃霑都是文學造詣高超的創作人,而且都非常多產。本身是大明星的許冠傑,也是才華洋溢、風格多元的填詞人。

這些填詞高手的佳作多不勝數,但我現在想到的是潘源良寫的〈望月〉:

狼在叫 雪正飄 月似鏡子天上照
路正長 酒樽搖 任那孤單心裡燒
情逝了 愛已消 傲向孤高清月笑
若聽到 我的話 願訴心聲好醉掉
在這黑暗中悠悠獨照 你應知一切的奧妙
但你不作聲不照料 任你我各自困擾Oh 
你會否聽到呼叫 慰解此心到破曉 你會否聽到呼叫 Ah 
人在變 獸與妖 面似坦率心在笑
雙手搶 尾巴搖 競向天公比折腰
情共愛 也煙消 俗世祇堪風月照
洗不清 刷不掉 是那鬥爭的浪潮
狼在叫 雪正飄 月似鏡子天上照
路正長 酒樽搖 任那孤單心裡燒
人在世 四方飄 就似根本不重要
水中花 鏡中月 誰來渡我風雨橋
就算哭笑中豪情未了 終於都會消耗掉
讓我舉這杯再對月 就算這世情難料



這首歌詞文白夾雜,說不定有些人會覺得不倫不類,但我覺得它頗有粵文特色,也寫得相當美。

寫到這裡已夜深,就此打住。

2016年6月22日 星期三

生活文學:各位同學,廣東有禮

2014年12月19日

【明報專訊】1997年9月,我到北京師範大學,
拜會恩師鍾敬文老教授,鍾老是中國民俗學泰斗,是我在德國哥廷根大學寫博士論文的中國顧問老師。傍晚在職員宿舍小紅樓拜訪,全程用普通話交談,臨行,鍾老出門親自握手送客,吐出一句廣州話:「好行。」頓然有他鄉遇故知之感。

此等廣東的敬語、客氣話,在80年代之前,仍是通行香港。
電視台的民初劇,固然講這些敬語,時裝劇的老演員也講。然則今日的青年好少知道了。故此在聖誕假期之前,也可給各位讀者介紹,將來我再出一本小書。

敬語都有系統的構詞法的。這裏給大家用字頭的方法講解,
同學偶然講出一句這些廣東敬稱,定會得到長輩和師長稱讚,說你有家教呢。字頭的前部分是敬語,後部分是實詞。例如惠允,惠是尊稱受到恩惠,允是對方答允了我。

廣東話保存古語較多,這些客套話,
在文言文的信函和明清小說的對話常見,有助答綜合能力一的卷。各位同學,現在就學一點古老的廣東客氣話吧:

有字頭:如有請、有勞、有禮。有是虛詞、語氣詞,
帶出後面的實詞,令語氣溫婉,顯得溫文爾雅

貴字頭:敬稱對方,如貴客、貴姓(你的姓氏)、貴戚(你的親戚)
、貴鄉等

尊、大、高字頭:敬稱來客的,如尊姓大名、高姓大名;尊翁(
對方的父親);高見(對方的意見);高抬貴手(請原諒、留手啊);尊駕或大駕(對方來臨);大人(舊日尊稱朝廷命官);大函(來函)

光字頭:光臨、光駕、光照、光寵

賜字頭:賜教、賜覆、賜見

台字頭:尊稱對方的地位比我高,如口語的兄台、叔台;
寫信用的台端;舊日尊稱官員的道台、府台

玉字頭:請移玉步(簡稱移玉)、玉手、玉貌、玉堂

惠字頭:惠顧、惠及、惠澤、惠贈、惠允(請求對方允許)、惠鑑(
寫信的尊稱)

慨字頭:慨贈、慨予、慨允(答謝對方爽快的允許)

託字頭:託福(託對方的鴻福)

拜字頭:拜託、拜見、拜請

照字頭:照顧、照拂、關照

幸字頭:幸會(慶幸見面)、幸得/幸蒙(榮幸獲得)、幸甚

寶字頭:寶號(對方的商號)

恭字頭:恭請、恭迎、恭祝、恭喜

恩字頭:恩公(恩人)、恩師(提攜我的老師)

奉字頭:奉陪、奉茶、奉客

下字頭:自己謙稱在人之下,如閣下、足下、麾下、陛下

舍字頭、家字頭:自己謙稱,如舍下(我家)、舍妹(我妹妹);
家兄(我哥哥)、家父或家嚴(我爸爸)、家母或家慈(我媽媽)

叨字頭:謙稱不夠資格享有禮遇。如叨光、叨陪末座

失字頭:謙稱自己禮數不周,怠慢客人,如失禮、失敬、失覺(
未發覺對方在座,疏忽恭敬)、失陪(離開宴席一會)、有失遠迎(未能親自出外迎接賓客)

文:香港嶺南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陳雲

2016年6月21日 星期二

本地語言的力量

2016621

【本篇內有粗言】 

譚光磊先生在臉書談到電影 Pretty Woman(台譯:麻雀變鳳凰;港譯:風月俏佳人)的購物片段:Richard Gere帶著 Julia Roberts到名牌服飾店,對經理說 We're going to be spending an obscene amount of money here,經理馬上笑臉迎人,叫來大批店員伺候。不久他略感不安,想確認一下 Richard Gere打算花多少錢,便去問:Exactly how obscene an amount of money were you talking about? Just profane or really offensive? 此時Richard Gere頭也不抬答道:REALLY offensive



譚先生說:「用 obscene, profane, offensive 這些很負面的詞來修飾『很多錢』,中文該怎麼翻?比較簡單的大概就是翻成很多、超多、多到爆之類,但顯然無法兼顧原文的負面修辭。……結論就是翻譯真難,可是真有趣。」

這是個非常有趣的例子。你說翻譯難嗎?如果只是粗略譯出意思,通常不難。但要譯得恰到好處、妙到毫巔,則往往很難,有時甚至不可能。

我來試譯一下,不求十分貼切,但求好玩。 

We're going to be spending an obscene amount of money here.
Exactly how obscene an amount of money were you talking about? Just profane or really offensive?
REALLY offensive. 

通用中文版:
「我們要在這裡狠花一筆大錢?」
「狠花一筆大錢是多少錢?只是令人羡慕,還是令人非常眼紅
「令人非常眼紅。」

粗俗國語版:
「我們要在這裡花他媽的好多錢。」
「他媽的好多錢是多少錢?只是令人不爽,還是心裡幹死了?」
「心裡幹死了。」

市井粵語版:
「我哋要係度使好撚多錢。」
「好撚多錢即係幾多錢?仆街咁多錢,定係冚家剷咁多錢?」
「冚家剷咁多錢。」



話說電影《雛妓》裡面,女主角阿Sa與她的 sugar daddy任達華口角(預告片1:00起),任達華叱喝阿Sa:「邊個同你交租?邊個同你交學費?」阿Sa還以一句好爆的話:「我有畀你屌架!」這句話用廣東話講出來,非常有力,也很有戲劇性。但在國語版當中,它變成了「我有讓你上的!」屌!真係差十萬八千里。至少也要譯為「我有讓你操的!」或「我有讓你幹的!」但即使如此,對廣東人來說,還是遠不如粵語生猛有力。 

這就是本地語言的力量。同樣意思的話,換另一種語言來說,效果就是不一樣,感覺就是不對味。消滅一個族群的語言,有如斷了其文化的根。人的感情與思想,最微妙細膩的部分,往往非母語無法表達。對粵語人來說,大陸的普通話或台灣的國語有如外語;雖然大家都用漢字,但純粵語人與純國語人,口頭是無法溝通的。我贊成華人有共通的口語和書面中文以便溝通交流,但強烈反對政權動用國家力量貶抑地方語言。在自然生態中,物種豐富多樣通常是好事,語言生態大概也是這樣。如果我們都只能說一種乾癟的通用語,世界多無趣。

一句簡單的話

2016年6月21日

Since when do we have to agree with people to defend them from injustice?
- Lillian Hellman, playwright (20 Jun 1905-1984)

我們什麼時候變得只願意捍衛同道中人免遭冤屈?
──海爾曼,美國劇作家(1905-1984

 
早上看到這句話,覺得是對當代人很好的提醒。

這是一句相當簡單的英文,但為了把它譯出來,我想了好一會。這一來是因為我才思不敏捷,二來是希望推敲出比較好的譯法。如果必須馬上譯出來(譬如說是在做口譯),我可能會說:「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必須認同一個人,才會去捍衛他免遭不義侵害?」這樣譯應該也不算很差,但不是我心目中的理想譯法。

譯為「我們什麼時候變得只願意捍衛同道中人免遭冤屈?」,當然也不是無可挑剔,嚴格來說意思與原文略有不同。翻譯之難,在於求好求全:即使煞費苦心,也未必能譯得理想;有時是因為譯者能力有限,有時是因為原文實在不易用譯入語表達得乾淨俐落。

2016年6月15日 星期三

小王子與狐狸的關係,是馴養、馴服還是馴化?

2016年6月15日 

聖修伯里的《小王子》是奇書,面世逾七十年,書迷無數,至今還常成為熱門話題。教政治哲學的周保松先生最近寫了《小王子的領悟》一書,即將出版,相信也會吸引到不少讀者。

周先生在〈馴服的,就是政治的〉一文中,談到《小王子》一書關鍵概念 apprivoiser的翻譯問題 

//「馴服」是《小王子》全書最為關鍵的一個概念。這個字,法文是 apprivoiser,英文譯為 tame,中文一般將其譯為「馴服」或「馴養」。我曾為該用哪個中文譯名苦惱了很久,後來去信台北向《小王子》的譯者繆詠華女士請教,她認為「馴服」比較好,因為小王子和狐狸是朋友,關係平等,這個譯法比較沒有尊卑的味道。我認為有道理,所以採納了她的意見。 

Apprivoiser在法文中通常用來指涉人與人之間從陌生到熟悉的關係,聖修伯里借狐狸的口,在書中第二十一章給出一個簡約明確的定義:「『馴服』的意思,就是建立關聯」(establish ties)。」也就是說,兩個人本來是不認識的,經過雙方努力,慢慢變得熟絡,以至培養出深厚的感情,最後彼此緊密相聯。狐狸又告訴我們,要達到這種狀態,需要儀式,需要時間,需要對你馴服過的人負責,也需要承受因此而來的眼淚和傷害。

從上述說明,我們見到,馴服不是征服,不是一個人用權力去壓倒另一個人,也不是一個人想盡方法令另一個人屈從。恰恰相反,因為雙方是在自願的基礎上建立聯繫,所以必須體現一種相互性和對等性。一段真正美好的關係,不論是友情還是愛情,都應是互相馴服和彼此尊重。//



周先生撰寫小王子系列文章時,起初是用「馴養」的說法,例如在這篇〈馴養與幸福〉中,他原本是這麼寫的 

//「馴養」是狐狸對小王子最重要的教導。所謂馴養,就是用心去關懷和愛護你在乎的人,建立起深厚的情感聯繫。在這樣的關係裡,人們彼此信任扶持,共渡各種困難,並願意承擔起關顧對方的責任。狐狸也告訴我們,建立一段馴養的關係,需要時間,需要投入,需要理解,需要犧牲,甚至需要承受隨之而來的種種傷害。// 

我一直覺得「馴養」這麼用相當怪。一般人看到「馴養」,幾乎一定會想到養動物(大概還有不少人會想到男人養情婦),然後看到「所謂馴養,就是用心去關懷和愛護你在乎的人,建立起深厚的情感聯繫」,難免會覺得非常怪異。「養」這個字,用來講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會令人產生其他聯想,與《小王子》要表達的意思迥然不同。

如今周先生棄「馴養」用「馴服」,當然可以避開「養」這個字造成的不當聯想,但在我看來,也只是解決了部分問題。雖然周先生說「馴服不是征服,不是一個人用權力去壓倒另一個人,也不是一個人想盡方法令另一個人屈從」,但只要你用「馴服」一詞,讀者一定會有自己的聯想,而很不幸的,「馴服」在中文裡擺脫不了「征服」的意味,因為去「馴服」一個人,正是有令對方服從、順從的意思。讀者的這種聯想,不是靠另外解釋可以解決的,因為你翻譯時選擇了特定的詞,該詞往往有它相當固定的意思(有些字詞比較有彈性),不是譯者認為「我沒有要表達那個意思」就可以的。

默泉20151224日發表在《U Magazine》的文章〈不需擁有,但可熱愛的《小王子》〉,也談到這問題 

//另一重要但常被「亂譯」的詞語是「馴化」。狐狸見到小王子時說:「請馴化我。」小王子問馴化是什麼?狐狸答曰:「建立關係。」「馴化」的原文是動詞apprivoiser,有些中譯本採用「馴服」、「眷顧」以至「訓練我聽話」等字眼,皆有失此詞蘊含的象徵意義和想像空間。// 

個人認為「馴化」可能比「馴服」好一些,可以避免讀者聯想到「征服」,但或許有人可以想到更好的說法。

這例子多少可以說明翻譯(尤其是文學翻譯)可能遇到的困難。或許法國人很習慣用 apprivoiser來講人與人的關係,但要譯為中文便不容易了,因為無論「馴養」或「馴服」都很可能會誤導讀者,甚至「馴化」大概也不是理想的譯法。 

關鍵詞譯壞了,有時會毀了一本書。例如在上例中,把 apprivoiser譯為「馴養」,我是看不下去的。 

相關資料:《小王子》譯者繆詠華針對apprivoiser一詞的說明

池威霖 - 「持份者」還是「利益相關者」?

恒管譯站      2015923

在翻譯的入門知識中,有個極為重要的概念,那就是「詞無定譯」。懂翻譯的人與門外漢的分別,往往就在於能否掌握這個概念。門外漢搞翻譯的特點正是「詞無定譯」的相反,即「一詞一譯」。下面以幾個詞語為例,談談見到某個字只會想到一個譯法所產生的流弊。

Challenge不可硬譯「挑戰」

先討論兩個最常碰到的詞語。「很大的挑戰」、「充滿挑戰」......這麼多的「挑戰」究竟從何而來?源頭就是英文名詞 challenge。本來,「挑戰」只用於邀請或要求對方與自己比賽或決鬥之類的情況,這正是 challenge其中一個意思。Challenge另一個意思是 a new or difficult task that tests somebody's ability and skill (據 Oxford Advanced Learner's Dictionary),而現在充斥各種媒體的「挑戰」就是從這而來的,甚至超越了原本的語意範圍。其實challenge可以譯為「難題」、「考驗」、「艱巨的任務」等中文原有說法,其他情況則應該用「困難」、「困境」等等。

另一個已經積非成是的用法是把「驕傲」用於褒義,這是死抱「一詞一譯」的觀念(或懶得查詞典)而來的。英文 proud主要有一褒一貶兩個意思,貶的用法跟中文的「驕傲」相當,褒義則應該譯成「為之自豪」、「引以為榮」等。可恨的是「驕傲」這個褒貶不分的用法已經在中文裡落地生根,而近年更變得比英文更英文,竟然用作名詞!

現在看看較新的例子。這幾年來,常常碰到「持份者」這個新興詞,用者通常不加解釋,但其實有多少不知道英文原本說法的人明白箇中含意呢?恐怕大多是靠猜的。英文 stakeholder,筆者多年前根據語境和英英詞典的釋義譯為「利益相關者」,而《英漢大詞典》則譯為「利益共享者」【亦譯「利害關係人」】,恐怕都比死譯為「持份者」易於為人理解吧?

最後,不得不談談 bottom line。近年常常看到中文字幕出現與上下文格格不入的「底線」一詞,不用聽英語也知道原文必然是 bottom line。這個詞雖然有時候可以譯為「底線」,但其實往往指「結果」、「要點」、「最重要的考慮因素」等不同意思,與「底線」毫無關係,翻譯時必須根據語境靈活處理,恪守「詞無定譯」的精神,做到譯意不譯字。

英文詞語的不同意義的確往往從某個意思引伸而來,但我們不應該以此為藉口把引伸用法生搬硬套入中文,造成濫用、難明、褒貶不分的情況,更把中文原有的大好說法放棄不用,久而久之就遺忘了,想用也用不出來,只會用些「萬用詞」。語言不會因死譯而豐富,只會因死譯而貧乏。

■恒生管理學院翻譯學院講師 池威霖

2016年6月7日 星期二

新書面世:大鴻溝

2016年6月7日

原文書名:The Great Divide: Unequal Societies and What We Can Do about Them
作者:史迪格里茲(Joseph E. Stiglitz
出版社:天下雜誌

 
這本書去年7月中就交稿了,今年5月底才出,確實拖了一段時間。

我之前在〈從張忠謀的謬論談到《大鴻溝》〉提到:「我很榮幸能翻譯這本書。史迪格里茲文筆清晰、論述有力,文章寫得很有感情,同時又有深厚的專業素養,能翻譯這樣的書,真的很開心。」這是我衷心的話。我雖然已經不年輕,但還是常抱著一些天真或naive的想法,例如譯到自己覺得內容很意義的書,就希望它能廣為流傳,改變一些人的觀念,對世界有正面的影響。

所以即使我沒有什麼「行銷力」,而且書的銷量無關我的收入,但在我喜歡的譯作出版時,我還是希望幫忙宣傳一下,希望可以使更多人注意到這些書。為了《大鴻溝》,我之前也整理了兩篇書摘:一、該書前言;二、TPP是好東西嗎?而且還為第二篇編了一段不算有趣的對話。

史迪格里茲數年前曾就不平等(inequality)問題寫了一本專著《不公平的代價》(The Price of Inequality),《大鴻溝》是同一主題的續作。我之前指出:「(本書)收錄他多年來替大眾媒體撰寫的、以不平等問題為主題的文章,可讀性相當高,因為他是替諸如《浮華世界》雜誌(Vanity Fair)和《紐約時報》等媒體撰稿,面向廣大讀者,而這些媒體的編輯當然很重視文章的可讀性。」這同樣是實話,書中很多文章,既有趣味和感情,又有扎實的專業學養支持,至少我自己讀得津津有味,也譯得很暢快。

不過,因為是一本收集大眾媒體文章編出來的書,《大鴻溝》難免有一些缺點,例如內容深度可能不如全新編寫的專著,而且部分論點難免會有重複。但它的優點也是明顯的:因為面向大眾,文章多數易讀又好看。至於這本文集是否缺乏核心思想,而且內容散亂,我個人覺得不會。史迪格里茲這本書的主要觀念是清晰有力的,而且也已經有條理地把文章編排好,讀者不難看清其脈絡。作者除了撰寫前言,也為每一部分寫了導言,說明了該部分文章的背景,並補充了一些文章沒談到的論點。

當然,如果你很嚴格要求內容不可以有重複,你還是會覺得本書有點嘮叨,結構不夠條理分明。但我認為如果你關心從美國蔓延至全世界的嚴重不平等問題,這本書非常值得看。作者探討的問題很重要也很棘手,但我們要改變嚴重不平等以至背後的不公不義狀況,首先還是必須對問題有更深廣的認識。如果你關心投資理財,這本書對你沒有直接的幫助。但如果你關心這三、四十年來導致全球多數國家貧富懸殊、經濟成長但多數人生活反而變差、人心愈來愈不安的大趨勢,想知道理論上什麼才是未來正確的方向,這本書可以為你提供重要的參考資料。

2016年6月1日 星期三

理想與野心

2016年6月1日

彭明輝先生在〈我的理想s:生滅與演化(上)〉一文中,談到理想與野心的差別,很有意思:

//真正的理想只有一種:活出生命最好的可能。它可以有很多種表象,甘地的獨立運動、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史懷哲的獻身非洲、馬克斯的埋首書堆與寫作,etc,他們都懷著一個共同的目的:讓這個世界因為自己的存在而變得更加地美好(to change the world for better, not for worse)。

野心也只有一種:為了自己無聊的虛榮心,為了證明自己比別人更強,而不惜犧牲自己(內在屬靈的生命)和別人,汲汲營營地追求更多的財富、權勢、名氣、地位與人脈(to change the world for worse, not for better)——偏偏,這卻被台灣社會普遍地稱為「理想」;當一個社會普遍地把野心當理想時,那個社會當然會日益沈淪而無人能救。//
 

現代漢語人確實常常把「野心」這個中文裡有強烈貶義的詞,當作褒義詞或中性詞使用,彷彿野心的意思,與「雄心」、「大志」、「壯志」、「抱負」等詞相同或類似。

「野心」一詞,國語辭典有很清楚的解釋:「山野中野獸之心。比喻凶暴之人,心性放縱,難以制服。後引申為對名利權勢的非分用心。」

除非你確實想講人對名利權勢的非分用心,否則最好不要用「野心」這個詞。例如你說某導演的最新作品「有很大的野心」,你在底是想稱讚他抱負不凡、追求突破,還是要貶斥他自命不凡、過度追求虛榮呢?還是你認為「野心」只是一種客觀陳述?

「野心」何時開始被拿來講理想、大志、抱負,不容易考究。但一如現代漢語的很多類似問題,可能是受惡劣的「翻譯體」污染。英文有 ambition一詞,可指正面的雄心、抱負,也可指反面的野心。可能因為某種陰差陽錯,有些人開始以「野心」鎖定 ambition,無論褒貶一律譯為「野心」,結果現代漢語人慢慢也認為「野心」就像 ambition那樣可褒可貶,是個中性詞!

有些人認為語言會演化、無所謂好壞,他們會認為「野心」一詞已經發展出新的正面或中性意思,如何理解必須看脈絡。字典編纂上的「描述派」會認為,字典應納入「野心」一詞的正面或中性用法,以反映該詞的實際使用情況。

我則更關心一個問題:如果我們的語言,明明可以清楚區分正面的「理想」和負面的「野心」,為什麼你硬要用「野心」來講「理想」?不可以慎選字詞、把話講清楚嗎?還是現在的人根本認為「野心」與「理想」沒有差別?追逐野心就是實踐理想?滿足個人虛榮就是造福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