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月31日
以前我常看張五常的文章,記得他說過,他看不懂凱因斯的《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The General Theory of Employment, Interest and
Money)。例如他在這篇〈經濟學淺而不易〉中便說:「凱恩斯一九三六發表的解釋當時經濟大蕭條的《通論》,湛深難明,我讀不懂。」
張五常的英文應該沒問題,他本身又是著名的經濟學家。他看不懂《通論》這本經濟學經典著作,應該不是英文不好(我相信他看的是英文原著),也不是經濟學知識不足。所以張五常看不懂《通論》,應該不是《通論》的中譯版幫得上忙的。
我譯第二本書《房子惹的禍》(Credit Crunch)時,發現該書第八章引用多段《通論》的文字。我慎重起見,從某大學的圖書館借了《通論》的三個中譯版作為參考(一本是台灣出的,兩本是中國不同時代的中譯版;論翻譯品質,中國的新版本最差,遠遜於台灣版和中國舊版)。我記得《房子惹的禍》引用的《通論》內容,有些句子確實不易理解,但我參考手上三個中譯版,有信心能正確理解其意思,並用中文表達出來。當然,這不代表我看得懂《通論》,比張五常還厲害,因為我只是看懂了零星的句子,而張五常說不懂,應該是指不懂《通論》整本書的要旨。
不久前某朋友在臉書討論David Harvey某本著作的中譯版,我看到常評論社會議題的某作家說他看不懂該書的英文原著。我不清楚這位作家英文程度如何,但David Harvey的著作即使是寫給大眾讀者看的,通常也並不易讀易懂,看不懂並不奇怪。那麼,假設這本書的中譯版譯文正確(也就是能正確表達原著的意思),會不會仍有不少人看不懂呢?
我想一定還是會有不少人看不懂,而原因大致可分兩方面講:原著的問題,以及譯作的問題。原著的問題,通常在於作者討論的東西相當複雜(例如涉及相當抽象的概念或理論),又或者是作者的表達方式十分費解(例如愛用複雜的術語和長句)。譯作的問題,則在於譯者沒有能力把複雜費解的原文譯得淺顯易懂(更常見的問題,是根本把原文的意思譯錯了,但我們在這裡假設沒有這問題)。譯過艱澀著作的譯者,對此應有深刻體會,多少能明白為什麼有些翻譯文字很難讀,因為原文本身就很難讀,所以譯者即使已經盡可能避免硬譯直譯,也難以交出淺顯易讀的譯文。翻譯確實有其極限,譯者只能盡力而為。有時譯文本身沒問題(意思正確,文字可讀),但還是會有看不懂譯文而怪罪譯者的讀者,此時譯者也只能一笑置之。在譯作中用自己的話解釋原文,不是譯者的工作,雖然必要時可以藉由譯註做這件事。
譯者有時會遇到的另一個問題,是被重口味的讀者嫌譯文過度平淡乏味,讀之形同嚼蠟。這問題涉及文字品味(平實與華麗、文言與口語、內斂與奔放,讀者各有所好),也涉及翻譯觀念(譯作的文風,原則上不能過度偏離原著)。如果原著是涉及大量技術細節的平實經濟評論,你卻期望譯文生動風趣,那是不切實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