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14日
近日翻譯工作遇到一點小挫折,促使我思考兩個問題:
一、怎樣才算是好中文?
二、譯者形成自身的文字品味和行文本色之後,若與語言文字的市場潮流格格不入,是否很容易遭淘汰?
第一個問題我其實沒有能力深入探討,因此只能基於自身經驗,拉雜閒談。我的中學和大學是在香港讀的,高中讀理科,大學主修會計,雖然也愛看閒書(看得最多的是金庸武俠小說,到高中時每一部至少都看過三次以上;我認為金庸小說的文字非常好),但從來不算是熱愛文學的文青,對語言文字沒有什麼研究,也從未在學校學過翻譯。我的翻譯能力,是進入通訊社做新聞編譯之後,從實際工作中鍛鍊出來的。當自由譯者之後,我也從來沒譯過文學作品,譯書以實用和說理性質的財經類著作為主。
因此,咬文嚼字固非我所長,評論文字之好壞更超乎我的能力。但是,讀了那麼多年書,加上從事文字工作多年,我當然也養成了自身的文字品味,也形成了自己的行文本色。籠統而言,我喜歡平實、簡潔、明晰的中文,認為中文應該有中文的模樣,討厭生硬、機械、標新立異的翻譯腔;相對於中國流行的現代漢語,我顯然是「偏古典派」。
我的中文能力遠遠不足以寫出通達的文言或「類文言」,但或許因為我追求較正統的中文,行文偏向文言多於口語。例子之一,是我不時會用「此」、「即」、「如」、「若」、「或」、「皆」、「均」等單字,因為我覺得它們都是非常好用、簡潔明瞭的書面語。可是我這種行文習慣,在某些編輯看來,便顯得太古板、與時代脫節了。
當然,我知道文字工作必須考慮讀者/受眾,用古雅中文去寫「都市輕小說」確實不倫不類。而如果編輯認為其出版物的讀者以年輕人、品味洋化的都市人為主,他們也很可能不接受與時代氣息不合的中文。
討論語言文字時,不時有人提出一種「與時俱進論」,認為語言文字隨時代改變,存在即合理,認真計較現代人行文機械粗劣或不合正統是食古不化,會「損害自己欣賞不同事物的能力」。我是反對此論的。我認為語言文字的演變絕非「存在即合理」,而是可以講道理、論品味、辨好壞的。日前我讀到年輕有為的沈旭暉教授文中有此一句:「對大學生像小學生那樣點名,幾乎不具備可操作性……」,便忍不住搖頭嘆息。這種文字很能迎合大陸人的品味,但是好中文嗎?為什麼他不寫「對大學生像小學生那樣點名,基本上不可行……」呢?以中文而言,歷史上文言已發展至非常成熟的狀態,但如今已無法成為庶民通用的中文;現代白話文之歷史僅百年左右,發展過程中問題重重,西化的病態似是愈來愈嚴重,此所以我一再推薦余光中〈怎樣改進英式中文?──論中文的常態與變態〉一文。
余光中該文寫於1987年,但我是近年才讀到的。近十多年來,我在中文方面大概是受陳雲先生影響最多。他論中文的三本著作(中文解毒、執正中文、中文起義)對我有很多啟發,書中收錄的一些文章在香港的報紙文化版刊出時,我已第一時間拜讀,常常讚嘆不已。容我引述幾段:
自從國人脫離惜墨如金的中文修辭紀律之後,中文也要面對文字通脹之弊。一兩個字講完的,今日要一大串字。本土語言的精簡表達方式,換了迂迴曲折的洋化詞彙及共產中文。特別是近代中國人被西洋科學及官僚管理迷惑,中國的革命痞子又鏟除文化貴族之後,官僚語言、偽科學語言成為最高級的官方語言方式。然而,西洋的文化貴族仍在,清雅語言方式仍在,於是與國際接軌之後,中文便成為次級語言。文化自殘、自我殖民,是自我奴役的最深刻方式。
文字通脹之下,愈窮愈見鬼。以前,無隔宿之糧,謂之「家貧」;今日,月入四千七,就是「家裡的經濟條件不好」。往昔,連白無常都惜墨如金,高帽上只寫「一見發財」;如今的陰間阿sir,要寫「每次見面都會為你帶來經濟狀況改善的機會」。難怪地府率先通脹,冥鈔都以億元起算。
──陳雲:通脹 (香港文字學系列.十)
港式的程式中文是怎樣煉成的?首先是以新造的合成詞彙來削弱既有的自然語彙,鈍化感覺;其次是以洋化句式來堆砌句子,迷惑理智。
學了英文的
share,便以中文的「分享」來配對,兩者「鎖死」了關係,於是排擠了分擔、承擔、擔當等其他中文詞彙,連「分擔」苦楚也誤說成「分享」苦楚了。英文的 proud of
及
pride,意義偏向褒義(貶義是
complacent、arrogant),但中文的「驕傲」是貶義,榮幸、光榮、榮譽、自豪等是褒義,卻都被英文 proud of
及 pride
對譯的「驕傲」排斥掉了,不論是香港的歌星容祖兒、香港特首曾蔭權和台灣前總統陳水扁,即使自覺榮幸,也都只懂得說「我的驕傲」、「香港的驕傲」和「台灣的驕傲」。
英文被動語態用的
be,統統譯作中文的「被」。昔日的文官,懂得說「敬告閣下」,今日的
AO,很多受到 Please be
informed……的語法枷鎖,亦步亦趨,只能寫「請你被告知」了。中文的被字,帶有不幸或蒙難的意味,並非被動語態,而中文也無被動語態。中文的蒙、獲、由、受、告、見、被、遭、罹……由褒義、平義到貶義,一連串的豐富詞彙,由於誤用了被動語態的
be,都遭「被」吃掉了。
──陳雲:虛詞 (續香港文字學.二十六)
我已中年,個人的文字品味與行文本色大概很難改變了。我相信譯者最好能像優秀演員,有廣闊的戲路,能靈活迎合市場品味和潮流。但如果文字品味和行文本色與個人性格密切相關,要當一名「戲路廣闊」的譯者,大概是很不容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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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氏之文,若細分辨,講的也是共產中文的亂象。只是當時他在香港,根據的是香港的報刊雜誌。今日中文,已泰半被共產中文所害,港台兩地都難避免。比如我最憎恨的當代藝評文字,若追本溯源,可能就是三四十年前台灣盜印中國翻譯的哲學或美學著作。這類戕害,不是最近幾年才有的事情。
回覆刪除當然不是近年才有的事,只是恐怕將愈來愈壞。香港本來講粵語,對共產中文的抗拒力強一些,但近年一堆蠢貨積極推動普教中(普通話教中文),一些老師將北方土話口語當作是標準中文,例如禁止學生寫「派簿」(派作業簿),要寫「發本子」,加上官方將粵語妖魔化,新一代的中文恐將每況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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