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2月23日 星期四

校譯

2021年12月23日 

我譯第一本書之前,有段時間沒什麼工作。當時某出版社有一本書已經有譯者譯了前面大部分,問我是否可以接譯餘下部分。

因為不能長時間沒工作,我很想答應,但在閱讀該書相當一部分章節之後,我拒絕了,原因很簡單:書中部分內容頗難理解,我沒有把握譯得好,不想勉強自己。

當時我也告訴編輯:「我仔細看了本書已譯好的作者序以及前三章,發現譯文問題頗多,順手加以標註,茲提供給您參考(見附件)。其中作者序有較詳細的說明,第一至第三章則僅標出誤譯或欠通之處。」

編輯回信,問是否可以請我為他們審校該書譯稿。

我說可以,但是「我會有少數段落無法理解透徹,對這些段落,我會盡可能提出我的看法,但要有勞貴公司再行訂正。」

然後我就問譯文審校的報酬,結果是相當於當時該出版社支付譯者報酬的40%左右。

考慮到原譯品質不佳,認真審校很費工夫,我拒絕了那次校稿委託。

後來我一直不曾接審校書籍譯稿的工作(其實也沒什麼人問我),但有一段時間曾替某商業雜誌審校大量譯稿,當時的經驗是譯文品質參差,佳譯校起來相當輕鬆,劣譯要改到好相當費力。因為那本雜誌支付的報酬不錯,我覺得為他們校稿雖然不輕鬆,但算是划得來。

幾個月前,又有編輯問我能否幫他們校潤某書譯稿。相隔近十三年,這次的審校費比上次另一出版社開出的多了60%,約為書籍翻譯費的50%

但雖然審校工作的報酬提高了,這一次我還是拒絕了,原因主要是我對該書內容興趣不大,而要把譯稿改到我滿意的程度,這樣的報酬還是划不來。

昨天跟一個也是做文字工作的朋友談起審校譯稿的問題,他說他以前都跟客戶說,審校的收費不能低於翻譯收費的80%,因為審校譯文有時比他自己譯更麻煩。

我說:「可是如果客戶提供的譯文品質很好,審校確實可以很輕鬆的。」

但講完這句之後,我們隨即得出結論:「譯文品質很好,客戶會自己搞掂,不會找你審校。會找你審校,就不會是很輕鬆的事!」

2021年10月31日 星期日

為什麼沒有實力的編輯不會被淘汰?

2021年10月31日

七年前,陳穎青先生寫過一篇〈為什麼沒有實力的譯者不會被淘汰?〉,討論編輯處理翻譯書的一些問題,頗有見地。

但作為一名譯者,我更想問的是:為什麼沒有實力的編輯不會被淘汰?

沒有實力的譯者不會被淘汰,除了一些特殊情況(例如攀親帶故、老闆縱容),通常要怪編輯沒有選對譯者,針對不及格的譯稿沒有堅持退稿,還設法改到及格,結果誤導業界以為該譯者可靠(一如陳穎青所言)。由此看來,出版業更需要淘汰的可能是不稱職的編輯,對吧?

陳穎青所講的編輯工作觀念和方法問題固然重要,但更根本的問題,或許是台灣出版業人才和資源不足。

整個產業生意難為、持續萎縮,自然會有資源不足的問題,包括薪資報酬不足以吸引足夠多的優秀人才投入書籍翻譯和編輯工作。如此一來,業內實力不足的譯者和編輯,都自然很難被淘汰。

現實中應該有不少編輯沒有足夠的能力分辨翻譯品質的優劣,而出版社也可能沒有足夠的資源可以像陳穎青建議的那樣,在內部人才無法處理好重要事項(例如檢驗翻譯品質)時,雇用外部專家代勞。

然後不要以為編輯努力改譯稿一定可以改善譯文品質,有時真的是恰恰相反(我就遇過好幾次了),而且這種改壞了譯稿的編輯往往不會被淘汰(有時還會占據更重要的位置),結果被淘汰的反而可能是稱職但心灰意冷的譯者。

2021年10月30日 星期六

If hard work were such a wonderful thing

2021年10月30日 

「假如努力工作是一件美妙的事,富人肯定會把一切工作都留給自己。」(If hard work were such a wonderful thing, surely the rich would have kept it all to themselves.

立場新聞刊出一篇講辭職潮的特寫,一開頭引用美國已故工會領袖柯克蘭(Lane Kirkland)上面那句話,我一看覺得很不對勁,因為我直覺認為這句話中的hard work不是努力工作的意思。

To work hard是努力工作的意思,而hard work作為名詞,可以是努力工作的意思,例如:Your hard work has paid off.(你的努力得到了回報。)

hard work當然也可以是艱苦的工作、苦活、苦工之意。例如在以下兩個片語中,hard work就是這意思(而絕不是努力工作):

too much like hard work

If you say that an activity is too much like hard work, you do not want to do because it needs a lot of effort.

例:I don't like gardening - it's too much like hard work. (我不喜歡園藝,因為它太費工了。)

make hard work of something

To make something you are doing seem more difficult than it really is.

例:Juventus were making hard work of what should have been an easy game. (這場比賽應該是很輕鬆的,但Juventus卻踢得很辛苦。)

回到Lane Kirkland那句話:

If hard work were such a wonderful thing, surely the rich would have kept it all to themselves.

句中的hard work當然是指艱苦的工作而不是「努力工作」,而後面的it就是指hard work,而不是「一切工作」,所以立場新聞那篇特寫的翻譯可說是大錯。這句話可以這麼譯:

如果艱苦的工作真的那麼美妙,有錢人肯定會把它全都留給自己。

2021年10月9日 星期六

比較《崩盤》一書的兩岸譯本

2021109

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經濟史教授亞當.圖澤(Adam Tooze20188月出版巨著 Crashed: How a Decade of Financial Crises Changed the World(原文720頁),八旗文化201910月出版台灣中譯本《崩盤:金融海嘯十年後,從經濟危機到後真相政治的不穩定世界》,當時顏擇雅在臉書說:「磚頭書,英文版推出14個月就推出中譯本,八旗真是太有效率了……是經濟史兼當代史鉅作,知識度很濃,燒腦,但值得。」

沈榮欽教授也推薦這本書:「Adam Tooze 是經濟史與金融史學者,他在理論上的掌握也許無法提供如何避免下一次金融海嘯的發生,但是對於上一次金融海嘯的發生原因,恐怕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沒有比這本書更好的材料了。」

可惜八旗譯本至今得到的評價看來不甚理想。讀者除了抱怨此書内容艱澀,也批評翻譯品質,例如博客來會員評鑑就有以下留言:「翻譯不太流暢 不知所云 邏輯也不清楚 看得很痛苦」;「翻译的水准太低,很多时候搞不清楚到底在说什么」。讀墨唯一一則書評是「中文翻譯不知所云」。甚至豆瓣也有人留言如下:「八旗文化的版本翻译太烂了,明显机器翻译,好多句子语法就不通。」

八旗譯本出版約兩年後,上海三聯書店20216月出版中國譯本《崩盤:全球金融危機如何重塑世界》。

出於對此書翻譯品質的好奇,我比較了此書前言部分內容(原文書1-4頁)兩個版本的譯文,發現八旗譯本的翻譯確實有不少問題,而中國譯本相對之下好得多。

由此看來,讀者抱怨八旗譯本的翻譯品質,應該是有道理的。但必須注意的是,我只看了本書前言一小部分的譯文,而且八旗譯本有兩名譯者,我應該沒有看到另一位譯者負責的部分,所以我的觀察只是針對我看的那部分。此外,我認為我看到的譯文不是機器翻譯產生的(現在機器翻譯的品質,顯然已經好過某些譯者)。

譯事艱難,重要著作的翻譯更是應該審慎選擇譯者,否則出版翻譯品質不佳的譯本,實在有點對不起讀者。

以下列出我看到的翻譯問題,台譯為八旗文化出版的台灣譯本,文字取自思想坦克刊出的書摘;中譯為上海三聯書店出版的中國譯本,文字取自京東網頁

1. The contrast with President George W. Bush, who followed him to the rostrum, was alarming. Bush seemed not so much a lame duck as a man out of touch with reality, haunted by the failed agenda of his eight-year presidency.

台譯:相對來說,隨後上臺的美國總統喬治布希(George W. Bush反倒引起恐慌。跟實際狀況不同的是,布希看起來並不像跛腳鴨,沒有受到八年執政失敗的困擾。

中譯:緊接著,美國總統喬治·布什(George Walker Bush)上臺講話,與盧拉形成鮮明對比。與其說布什是即將卸任的軟弱總統,不如說他是與現實脫節、在八年的任期內被繁忙的日程摧殘的普通人。

簡評:台譯第一句完全譯錯了,第二句也譯得不恰當。中譯除了把failed agenda誤譯為「繁忙的日程」,大致沒問題。

 

2. The first half of his address spiraled obsessively around the specter of global terrorism. He then took solace in the favorite neoconservative theme of the advance of democracy, which he saw culminating in the “color revolutions” of Ukraine and Georgia. But that was back in 2003/2004.

台譯:他的演講前半部分全都圍繞在全球恐怖主義的幽靈,接著則從民主進步裡最保守的主題得到慰藉。他看到烏克蘭和喬治亞最後出現「顏色革命」,但這些政治運動都可以回溯到○○三和二○○四年。

中譯:他在發言的前半部分緊緊抓著全球恐怖主義的陰魂不放,接著在民主的進步中感受到了一些欣慰,這是他最喜歡的新保守主義話題,而烏克蘭和格魯吉亞的顏色革命是民主進步最成功的體現。但是這些已經是2003年和2004年的事情了。

簡評:台譯「民主進步裡最保守的主題」不知所云,「回溯到」也不對,因為烏克蘭和喬治亞的顏色革命根本就是20032004年的事。中譯大致沒問題。

 

3. One after another, the speakers at the UN connected the crisis to the question of global governance and ultimately to America’s position as the dominant world power.

台譯:在聯合國發表演說的演講者一個接一個把危機與全球治理,拿來跟美國作為最終世界主導力量的地位連結起來。

中譯:聯合國大會的發言人依次上臺,紛紛將金融危機與全球治理聯繫起來,最終把矛頭指向美國在世界的主導地位。

簡評:中譯比台譯好得多。台譯寫「美國作為最終世界主導力量的地位」,似乎未能掌握ultimately在這一句中的意思。

 

4. Speaking on behalf of a country that had recently lived through its own devastating financial crisis, Cristina Fernández de Kirchner of Argentina was not one to hide her Schadenfreude.

台譯:身為剛經歷毀滅性金融危機存活下來的國家代表,阿根廷總統克裏斯蒂娜費南德茲德基希納(Cristina Fernández deKirchner並不是唯一暗暗幸災樂禍的人。

中譯:阿根廷總統克裏斯蒂娜(Cristina Fernandez de Kirchner)代表自己剛剛從災難般的金融危機中挺過來的國家發言,絲毫沒有打算掩飾自己的幸災樂禍。

簡評:台譯錯了,原文並沒有那個意思。中譯是正確的。

 

5. When the French president spoke at the UN against American unilateralism, no one could ignore the echoes of 2003, Iraq and the struggles over that disastrous war. It was a moment that had bitterly divided Europe and America, governments and citizens.

台譯:當法國總統在聯合國反對美國的單邊主義時,沒有人會忽略二○○三年伊拉克在災難性戰爭中掙扎的情況可能重演,那是歐洲與美國、政府與公民痛苦分道揚鑣的時刻

中譯:法國總統薩科齊在聯合國發言反對美國單邊主義時,誰都無法忽視2003年伊拉克戰爭的回聲和餘波,以及圍繞那場災難性戰爭的艱苦掙扎。那一時刻毫不留情地分裂了歐洲和美國,也分裂了政府和人民。

簡評:中譯比台譯好得多。台譯說伊拉克的情況可能重演,我認為是對原文不恰當的過度解讀,而「歐洲與美國、政府與公民痛苦分道揚鑣」也很可能使很多讀者無法理解。

 

6. Bush and his cohorts on the right wing of the Republican Party were not easy for bien-pensant, twenty-first-century citizens of the world to assimilate. For all their talk of the onward march of democracy, it wasn’t even clear that they had won the election that first gave them power in 2000.

台譯:布希和共和黨右派的支持者想要拉攏充滿正義感的二十一世紀世界公民並不容易。他們談的全都是先進民主的發展,甚至搞不清楚自己在二○○○年已經贏得選舉,首次同時控制白宮與國會兩院。

中譯:有思想的21世紀世界公民難以接受布什和他的共和黨右翼支持者的想法。他們大談民主的不斷進步,但甚至難以確定他們是否真正贏得了2000年的美國大選,這次選舉讓他們首次掌權。

簡評:我認為bien-pensant不能譯為「充滿正義感」,它大致上就是「頭腦正常、觀念符合主流」的意思。然後第二句台譯完全錯了(錯得非常莫名其妙),中譯也不夠好,或許可以這麼譯:「他們大談民主的前進,但他們在2000年是否真的贏了美國大選(因此首度掌權),其實也是有疑問的。」這當然是講2000年美國總統大選的結果爭議,以下是維基百科的簡述:「最終的選舉結果在經過三十六天的爭議後才最終定案,最主要的爭執焦點是佛羅里達州的選舉結果,雙方在這個州的得票數異常接近。當時由於雙方仍未取得過半選舉人票,因此佛羅里達州的25張選舉人票最終可以決定選舉的勝負,而爭議是在經過多次的反覆點算普選票以及司法判決後才最終結束的。」

 

7. And, as if to compound the process of delegitimatization, in August 2008 American democracy made a mockery of itself too.

台譯:而且彷彿要強化布希的去合法化執政,在二○○八年八月,美國的民主制度還呈現出荒謬的景象。

中譯:不僅如此,似乎是為了加劇去合法化的進程20088月,美國民主讓自己成了一個笑話。

簡評:台譯中譯都不是很好,試譯如下:而且在20088月,美國的民主也使自己被世人笑話,彷彿是要促進這種去正當性的過程。

 

8. It is hard now to read the UN speeches in 2008 and their critique of American unilateralism without Trump’s truculent inaugural of January 20, 2017, ringing in one’s ears.

台譯:如果沒有二一七年一月二十日川普語氣蠻橫的就職演說,現在很難讀到○○八年在聯合國的演講,以及清楚記住他們對美國單邊主義的批評。

中譯:忽視2017120日特朗普來勢洶洶的就職演說,就很難讀懂2008年聯合國大會上的各方發言,以及他們對美國單邊主義的抨擊。

簡評:台譯和中譯都錯了。各國領袖2008年在聯合國的演說和對美國單邊主義的批評,現在怎麼會「很難讀到」或「很難讀懂」?原文的意思其實是:現在我們看各國領袖2008年在聯合國的演講和對美國單邊主義的批評,耳邊很難不響起川普2017120日粗魯蠻橫的就職演說。

2021年9月18日 星期六

《龍頭鳳尾》楔子的文字問題

2021年9月18日

看了馬家輝小說《龍頭鳳尾》楔子,內容非常有趣,但文字有些問題,順手記下(我手上的書是初版八刷)。

首先是文中該用「晒」字之處,都錯用了「哂」字,例如:

「攞哂去駛!」(意思為:全部拿去花!)

「我唔係敗哂啲錢!我係故意駛哂!」(我不是敗光那些錢!我是故意全花掉!)

(搜尋一下,發現這問題之前已經有人指出,文章在這裡。)

然後是連續三個註釋都有問題。

註釋1說,「你依家仲後生,唔駛食住」這一句的意思是「你現在還是小孩,不能吃」,但「唔駛食住」的意思並不是「不能吃」,全句的正確翻譯應該是:「你現在還年輕,還不用吃這個。」

註釋2解釋這句「男人冇鬼用,淨係識發爛渣,發唔到就轉身走路」,說它的意思是「男人有什麼用,都是爛貨,撈不到就離開」,但幾乎全錯,正確的翻譯應該是:「男人一點用都沒有,只懂得發飆撒賴,無法發飆撒賴就轉身逃跑。」而「走路」一詞,改用「走佬」可能比較道地。

註釋3提到「西,指女性生殖器官」,但正文其實沒有這麼用「西」字,估計是原本有,後來刪掉了,但註釋沒有更新。

此外,「家輝,你知道外公乜去行船?」這句顯然漏字,完整且較為道地的寫法,應該是:「家輝,你知唔知外公乜去行船?」(家輝,你知不道外公為什麼去跑船?)

最後提一個較為次要的問題,註釋8解釋這一句:「哨牙炳賣茶葉出身,賣賣吓,跟咗南爺,做撚咗『孫興社』的賬房先生,管住盤數。」它說「賣賣吓」的意思是「賣一賣」,但比較貼切的解釋應該是「賣著賣著」。

 《龍頭鳳尾》楔子全文可在這網頁找到: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718551

大而不能倒?

2021918

最近因為中國恆大集團的債務危機,多次聽到「大而不能倒」這說法,包括一次從香港眾新聞的報導看到,一次從台灣網美Emmy的影片聽到。

所謂「大而不能倒」,是來自英文too big to fail。這當然應該譯為「大到不能倒」,而事實上「大到不能倒」正是台灣的通用譯法。

Too big to fail這概念,是指某些公司因為規模極大(或具有獨特的重要性),如果任由它破產倒閉,後果將使當局悔不當初。

如果要舉最近一個too big to fail的典型例子,我會說是美國投資銀行雷曼兄弟,但可能馬上會有人說:不對,如果雷曼真的「大到不能倒」,美國政府怎麼會在2008年任由它破產呢?

嗯,雷曼確實破產了,所以technically不能說是too big to fail,但無論如何,它是可以用來說明「大到不能倒」這概念的好例子,因為該公司破產,就是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急轉直下的關鍵,而雷曼破產也衍生許多意想不到的後果,包括如Emmy在影片中所講,導致台灣余家因為投資雷曼債券的損失,把中國時報賣給了蔡旺旺家族。

扯遠了。中國恆大債務危機之所以使我們常聽到「大而不能倒」,是因為這是中國通用的too big to fail的譯法,所以台灣和香港的媒體談到恆大的問題時,很容易順從中國的說法,跟著一起說「大而不能倒」。

但「大而不能倒」作為too big to fail的譯法,其實是不正確的,因為「大而不能倒」譯回英文應該是big but cannot failbig and cannot fail。「大到不能倒」才是too big to fail的正確意思。

中國流行什麼譯法或說法,我們可以參考,但切勿盲目採用,更不應該用中國錯誤的譯法或說法代替我們原本正確的說法。中國錯誤、落後、野蠻的觀念和思想,我們當然也應該抗拒。

2021年9月17日 星期五

敘事經濟學小筆記

(一年前寫的)

我先看了這篇〈敘事經濟學:故事如何改寫經濟歷史〉,讀得實在辛苦。因為題材算是我熟悉的,我還讀得辛苦,一般讀者看這篇文章,應該會更難理解吧。

這篇文章譯自The storied state of economics,翻譯顯然有不少問題。舉個最簡單的例子:文章把 the Great Depression 譯為「經濟大恐慌」而非通用的「經濟大蕭條」,我就覺得很不好,是欠缺專業素養的表現。再怎麼說,depression與恐慌是兩回事。

再舉一例:「當流動性的音樂停止時,事情會變得複雜。但只要音樂還在放,你仍然得站起來繼續舞動。」一般人看這兩句中文,不容易理解吧?

原文是:When the music stops, in terms of liquidity, things will be complicated. But as long as the music is playing, you’ve got to get up and dance.

這是我以前用過的譯法:「當音樂停下來時,也就是當流動性枯竭時,事情將會很麻煩。但只要音樂還沒停,你就必須起來跳舞。」

再看這一段:Stories are more powerful than statistics, he claims. The irrationality inherent in financial exuberance (and despair) defies the neat territory of numbers and demands a deeper excursion into the decidedly unruly world of narratives. That is the declared aim of his book Narrative Economics.

MPlus的譯文:諾貝爾獎得主、經濟學家羅勃‧席勒(Robert Shiller)在其新書《敘事經濟學》(Narrative Economics)表明「故事比統計數字更有力量」,他宣稱經濟繁榮(與絕望)與生俱來的非理性挑戰了數字的界線,需要更深入探索這個明顯無規律的敘事世界。

「經濟繁榮(與絕望)與生俱來的非理性挑戰了數字的界線」,有多少人能理解?這句原文確實不好譯,但這樣的譯文也真的考驗讀者。

試譯:「他聲稱,故事比統計數字更有力。經濟繁榮(與絕望)中固有的非理性使這些現象無法以工整的數字說明解釋,需要我們比較深入地探索無疑任性的敘事世界。這正是他的新書《敘事經濟學》宣稱的目標。」

我無意指責這篇文章的譯者,因為一來譯酬往往微薄,而有些原文要譯得好,實在不容易。我深刻體會到翻譯工作吃力不討好,所以不想苛求譯者。

2021年7月22日 星期四

裝睡的人

2021722 

美國作家、曾代表民主黨角逐加州州長的Upton Sinclair (1878-1968) 有此名言:It is difficult to get a man to understand something when his salary depends upon his not understanding it.

這句話不難理解,大意就是「如果某人的薪水有賴他不明白某些事,你很難使他明白」。如果要說得更白一點,大概就是:如果某人的生計有賴他對某些事情裝糊塗,你就很難使他不再裝傻(畢竟你很難要別人跟他們的飯碗過不去)。

我在網路上看到有人這麼譯Sinclair那句話:「當一個人的薪水取決於他不了解的事,就很難要他弄懂這件事。」也有人認為應該這麼譯:「當一個人的薪水賺的稀里糊塗的時候,讓他來理解一些事情是非常困難的。」如果你能正確理解原話,應該知道這兩個譯法都無法傳達原文的意思,不信也不達,可說是錯誤的翻譯。

放在金融投資的脈絡中,強烈主張利用低費用的指數基金做被動式投資的人,可以用Sinclair這句話諷刺主動式基金業者,說這些業者賺取豐厚的服務費,有賴他們裝作不知道指數化被動式投資比較好,即使明知絕大多數主動式基金長期而言績效顯著不如指數化被動式投資,仍大力宣傳主動式投資有多好。

Sinclair的話使我想到「裝睡的人叫不醒」。人其實很容易自欺欺人,可能是為了實在的利益(例如金錢、地位、權力),也可能是為了保護自己脆弱的心理(因為無法面對殘酷的事實)。裝睡的人起初清楚知道自己在演戲,但最終可能因為過度入戲,再也分不清事實與假象。

這兩年變得面目全非的香港,各領域都有許多識時務的裝睡者。目前身陷囹圄的大律師鄒幸彤,日前就在她精彩的長文〈「只談法治,不談政治」的抗爭七步殺——香港法治迷思與司法抗爭諍議〉中,痛斥香港司法界的裝睡者:

//最不可取的,是假裝看不見政治權力對司法體系的滲透,順從地做法律系統的螺絲釘,順着權力對「法律」的解讀去調整自己的行為、調整自己的意見,繼續扮演「守法良民」「專業人士」甚至「制度捍衛者」的角色,掩耳盜鈴地按目前尚被允許的遊戲規則走過場。某程度上這是默許乃至助長了「依法暴政」,成為那些名為法律,實際上是政治命令的執行者、加持者,成為讓「法治」一詞變為空洞的統治口號的幫兇。//

沒錯,對嚴重的不義視若無睹的裝睡者,就是暴政的幫兇。

2021年7月1日 星期四

美國人口僅佔中國四分之一?

202171

 //目前所有人都相信,美國人口僅佔中國四分之一,所以只要中國人均所得達到美國的四分之一,中國的經濟規模就超越美國了……//

你是否覺得「美國人口僅佔中國四分之一」這說法很奇怪?

如果我說「廣東人口佔中國十分之一」,你應該不會覺得奇怪,對吧?當然不奇怪,廣東是中國的一部分,「廣東人口佔中國十分之一」是很合理的說法(十分之一只是為了舉例隨便說說,不是準確的數字)。

所以我們說AB幾分之幾或某個百分比,通常假定了AB的一部分。美國不是中國的一部分,所以說「美國人口僅佔中國四分之一」當然顯得很奇怪。正確的說法是「美國人口僅為中國四分之一」。

再一個例子:「美國第一季經常帳赤字為創紀錄的1950億美元,GDP6.4%。」這種說法雖然普遍,嚴格來說也是不對的,因為經常帳赤字並不是GDP的組成部分,這裡只是拿經常帳赤字與GDP的規模作比較,以便說明赤字有多大而已。比較好的說法是:「美國第一季經常帳赤字為創紀錄的1950億美元,相當於GDP6.4%。」

同理,「政府負債占GDP比重」也是不正確的說法,可以改說「政府負債對GDP的比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