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先生日前寫了一篇廣受好評的文章,這篇〈黑澤明之所以偉大的原因〉講到,黑澤明籌拍《羅生門》時,受到電影公司的社長反對:
//開拍前一天,公司派給他的三個助導去找他,說完全看不懂這個劇本,要求黑澤明作說明。黑澤簡單說明電影的主題是:「人不能老實面對自己,不能毫無虛矯地談論自己。這個劇本,就是描述人若無虛飾就活不下去的本性。不對,是描述人到死都不能放下虛矯的深罪。這是人與生俱來、無可救藥的罪業,是人的利己之心展開的奇怪畫卷。如果把焦點對準人心不可解這一點,應該可以了解這個劇本。」//
李怡說:「電影《羅生門》赤裸裸暴露了,因人性的虛飾而使世上的事情幾乎沒有真相,而這種虛飾的人性又幾乎無人可以避免,這種揭示使我大受觸動。」
《羅生門》拍成後在日本上映,得不到什麼回響,但榮獲威尼斯影展金獅獎後,日本電視台去訪問電影公司社長,這個原本反對拍這部片的社長卻得意洋洋地說,是他自己一手推動這部作品的。
//黑澤看了這段訪問,覺得簡直就是《羅生門》啊。電影《羅生門》本身,固然表現了可悲的人性,而在獲獎及在電視播出時,也呈現出同樣的人性。
他再次知道,人有本能地美化自己的天性,人很難如實地談論自己。可是,黑澤說,他不能嘲笑這位社長。他反省說:「我寫這本自傳,裏面真的都老老實實寫我自己嗎?是否沒有觸及自己醜陋的部分?是否或大或小美化了自己?寫到《羅生門》無法不反省。於是筆尖無法繼續前進。」//
這故事很有意思。但我也覺得,如果我們的想法停留在「人到死都不能放下虛矯的深罪,這是人與生俱來、無可救藥的罪業」,執著於「人心不可解」,那未免太消極。
事實上,黑澤明拍完《羅生門》,兩年後便拍出另一部傑作《留芳頌》(台譯《生之欲》),有些人認為是他最好的作品。人固然有「無可救藥的罪業」,但也不是全無希望。偉大的作品,往往便是很有說服力地告訴我們,罪業深重的人,若有心向善,仍有可能得到救贖。我想,這也是許多人認為《留芳頌》了不起的原因。
其實,如果我們執著於人無法如實談論自己,則寫自傳是沒有意義的,黑澤明那本自傳也不必出版了。人性的虛矯是程度的問題,我們不必期望人對人百分百真誠,不要虛矯過頭就可以了。如果有人對你百分百真誠,你恐怕也受不了。
自從開始寫「譯者之言」以來,我當然寫了不少文章談自己的工作和個人感想。我盡可能如實陳述,但我不可能言無不盡(有時是因為我對一些事情沒有十足的把握,有時是因為不想帶給自己麻煩),而且個人的觀點和感受,再怎麼如實表達,也都是主觀的,不可能完全符合客觀事實。
今年談自由譯者工作的文章,我主要寫了這三篇:〈職業譯者的自我修練〉、〈譯者的職業操守〉和〈自由譯者的工作安排〉。這些文章得到若干同業讚好和轉發,我當然高興(公開發表文章,自然希望有人閱讀)。本來還想寫一篇談談譯者如何面對對自身譯作的惡評,但後來因為寫了一篇批評某教授劣譯的文章,雖然一時間廣為流傳,但也招來一些同業的攻擊,使我感受到強烈的敵意,便暫時不想寫那篇文章了──這大概不難理解吧?
但現在到了年底,我工作稍閒(暫時沒有趕稿壓力),加上今天看到顏擇雅小姐談金石堂年度頒獎典禮感想,也就想完成這件事。顏小姐說:
//翻譯書的遺珠之憾好多,我一想就想到 Walter Isaacson的《創新者們》,Randall Munroe的《如果這樣會怎樣》,Atul Gawande 的《凝視死亡》,John Brooks的《商業冒險》,都是文筆超好也應該暢銷的重點書,看來這些書引起的注意並不足以進入這張書單,我覺得可惜。不是為了出版社少賺錢,而是為了讀者的損失,我難免想到台灣書評式微的嚴重問題。//
她提到的《商業冒險》,正是我去年12月趕譯的書。全書共12個故事,我負責第8至12個,譯文字數超過10萬。前面七個故事是一位前輩譯的。從我翻譯的五個故事看來,作者確實是講故事的高手,因此這本書我譯得挺愉快的。
這本書年初出版之後,銷量相當好,但博客來上面很快也出現一則讀者惡評:
//第一篇故事還沒看完就相當失望,我不明白這本書號稱比爾蓋茲推薦的最棒商業書原因在哪,看不出它的價值。不知道是翻譯問題還是內容本身,故事冗陳無趣,文字生硬,完全沒有書商推薦敘述的那樣好看。//
我沒有很在意,因為第一篇不是我譯的。但後來看到一則評論,我便無法完全不在意了。這則評論說,譯者的能力在這本書顯露無遺,前七章可以看到文字的跳動栩栩如生,但後幾章則看到生硬的文句,對比太強烈了。評論者還說,他在書店隨興翻閱我的另一本譯作,發現字句讀起來像在嚼蠟,文字沒有起伏。
你看到了吧,有讀者批評該書第一篇「文字生硬」,但也有讀者說那位譯者的譯文「栩栩如生」,反而是我譯的部分「文句生硬」。很有趣吧?
其實根據我與那位前輩譯者短暫共事的經驗,他可以譯出非常流暢可讀的文字,這一點是沒有疑問的(博客來那名讀者很可能是不喜歡那本書的題材,因此看不下去)。這位前輩的譯文通常生動活潑,比較接近口語;相對之下,我的譯筆比較文言和拘謹(因為很在乎譯文的意思是否夠準確),與他的譯文放在一起比較,確實會有明顯的差異。
但是,我的譯文通常不至於「生硬」。這一點我是有信心的。我的譯文跟我平常寫中文相去不遠,而我不覺得自己的中文「生硬」。至於那位讀者提到我另一本書「字句讀起來像在嚼蠟,文字沒有起伏」,這是他的主觀感受,我很難反駁。只是他最好去讀一讀原文,看看原文是否寫得那麼生動活潑。
譯者其實不常得到有關自身翻譯品質的意見回饋,但得到負評,是不可能開心的。負評如果來自編輯,那更可能嚴重打擊譯者。以前我在通訊社培訓新譯者時,曾對他們說,你們將來要培養一定的自信,這樣才不會在遇到批評時反應過度。但其實自知比自信更重要:有自知之明,才能恰如其分地面對批評。
我做翻譯很多年了,雖然沒有什麼成就,但多少有點自知。如果有人稱讚我的翻譯,我不會得意忘形;如果有人把我的翻譯踩得一文不值,我也不會老羞成怒。
我的一點自知,得益於參加2012年的梁實秋文學獎譯文組比賽。那年我沒有得獎,看過首獎黃金山的譯文之後,覺得他實至名歸,文字功夫比我高出甚多,輸給這種高手無話可說。如果他的譯文有90分,我的譯文大概只有75分。那是文學翻譯,非我所長。至於我擅長的財經翻譯,我有多少斤兩,我自己知道。如果有人對我的譯作提出有理有據的批評,舉出例子說明,我會衷心感謝。至於空泛的惡評,我想所有譯者都應該學會淡然處之。
今年談自由譯者工作的文章,我主要寫了這三篇:〈職業譯者的自我修練〉、〈譯者的職業操守〉和〈自由譯者的工作安排〉。這些文章得到若干同業讚好和轉發,我當然高興(公開發表文章,自然希望有人閱讀)。本來還想寫一篇談談譯者如何面對對自身譯作的惡評,但後來因為寫了一篇批評某教授劣譯的文章,雖然一時間廣為流傳,但也招來一些同業的攻擊,使我感受到強烈的敵意,便暫時不想寫那篇文章了──這大概不難理解吧?
但現在到了年底,我工作稍閒(暫時沒有趕稿壓力),加上今天看到顏擇雅小姐談金石堂年度頒獎典禮感想,也就想完成這件事。顏小姐說:
//翻譯書的遺珠之憾好多,我一想就想到 Walter Isaacson的《創新者們》,Randall Munroe的《如果這樣會怎樣》,Atul Gawande 的《凝視死亡》,John Brooks的《商業冒險》,都是文筆超好也應該暢銷的重點書,看來這些書引起的注意並不足以進入這張書單,我覺得可惜。不是為了出版社少賺錢,而是為了讀者的損失,我難免想到台灣書評式微的嚴重問題。//
她提到的《商業冒險》,正是我去年12月趕譯的書。全書共12個故事,我負責第8至12個,譯文字數超過10萬。前面七個故事是一位前輩譯的。從我翻譯的五個故事看來,作者確實是講故事的高手,因此這本書我譯得挺愉快的。
這本書年初出版之後,銷量相當好,但博客來上面很快也出現一則讀者惡評:
//第一篇故事還沒看完就相當失望,我不明白這本書號稱比爾蓋茲推薦的最棒商業書原因在哪,看不出它的價值。不知道是翻譯問題還是內容本身,故事冗陳無趣,文字生硬,完全沒有書商推薦敘述的那樣好看。//
我沒有很在意,因為第一篇不是我譯的。但後來看到一則評論,我便無法完全不在意了。這則評論說,譯者的能力在這本書顯露無遺,前七章可以看到文字的跳動栩栩如生,但後幾章則看到生硬的文句,對比太強烈了。評論者還說,他在書店隨興翻閱我的另一本譯作,發現字句讀起來像在嚼蠟,文字沒有起伏。
你看到了吧,有讀者批評該書第一篇「文字生硬」,但也有讀者說那位譯者的譯文「栩栩如生」,反而是我譯的部分「文句生硬」。很有趣吧?
其實根據我與那位前輩譯者短暫共事的經驗,他可以譯出非常流暢可讀的文字,這一點是沒有疑問的(博客來那名讀者很可能是不喜歡那本書的題材,因此看不下去)。這位前輩的譯文通常生動活潑,比較接近口語;相對之下,我的譯筆比較文言和拘謹(因為很在乎譯文的意思是否夠準確),與他的譯文放在一起比較,確實會有明顯的差異。
但是,我的譯文通常不至於「生硬」。這一點我是有信心的。我的譯文跟我平常寫中文相去不遠,而我不覺得自己的中文「生硬」。至於那位讀者提到我另一本書「字句讀起來像在嚼蠟,文字沒有起伏」,這是他的主觀感受,我很難反駁。只是他最好去讀一讀原文,看看原文是否寫得那麼生動活潑。
譯者其實不常得到有關自身翻譯品質的意見回饋,但得到負評,是不可能開心的。負評如果來自編輯,那更可能嚴重打擊譯者。以前我在通訊社培訓新譯者時,曾對他們說,你們將來要培養一定的自信,這樣才不會在遇到批評時反應過度。但其實自知比自信更重要:有自知之明,才能恰如其分地面對批評。
我做翻譯很多年了,雖然沒有什麼成就,但多少有點自知。如果有人稱讚我的翻譯,我不會得意忘形;如果有人把我的翻譯踩得一文不值,我也不會老羞成怒。
我的一點自知,得益於參加2012年的梁實秋文學獎譯文組比賽。那年我沒有得獎,看過首獎黃金山的譯文之後,覺得他實至名歸,文字功夫比我高出甚多,輸給這種高手無話可說。如果他的譯文有90分,我的譯文大概只有75分。那是文學翻譯,非我所長。至於我擅長的財經翻譯,我有多少斤兩,我自己知道。如果有人對我的譯作提出有理有據的批評,舉出例子說明,我會衷心感謝。至於空泛的惡評,我想所有譯者都應該學會淡然處之。
指被人[惡評]有暗示對方咄咄逼人挑釁之潛意,有別於較中立之[劣評]。。。
回覆刪除我發現中國文化有一普遍現象,屢試屢靈:they can dish it out, but they can't take it。中文簡略為:州官放火百姓點燈。我批評 ABCDE 都是有根有據,理直氣壯,擇善而執,不畏權勢,不平則鳴,義薄雲天,替天行道,申張正義。。。別人批評我是存心挑釁,無理取鬧,妒我忌我,別有用心,借我名氣自我宣傳(個人或政治),破壞和諧等等等等。。。I'm truly amused.
其實很簡單,批評者空泛之個人喜好,冇得拗,但求無愧於心,豈能盡如人意?觀點與角度分歧之批評,一嘛一笑置之,一嘛自辯力爭。無理取鬧之粗口爛舌,要玩?好呀好呀我陪你玩!就如此簡單。
Horai,聖誕快樂啊。
刪除本來[聖誕快樂]是好心賀詞,但近年被基督教徒甚囂的利用而惹人反感,毀了此句背後之善良,所以我祝大家知足是福:
回覆刪除假期快樂,世無干戈
Happy Holidays and Peace on Earth
1944年,民國教育部組織評審湯用彤所著《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長沙 : 商務印書館, 1938年初版),審查人為呂澂和柳詒徵。當代佛學泰斗呂澂對這本書給了「惡評」、「酷評」。
回覆刪除七十多年後,要當代佛學研究者列舉呂澂的重要佛學著作,恐怕列不出任何書名。可是,案頭沒一本《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聲稱沒讀過、讀完這本書,恐怕不敢自稱是「中國佛教」的研究學者。
即使今日,呂澂的學術地位仍然不下湯用彤(又稱湯錫予),但是《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的學術地位仍然高於呂澂的任何一本著作。
所以,應該在意惡評嗎?
http://yifertw.blogspot.tw/2013/08/blog-post_5568.html
謝謝。是不用太在意。
刪除「電影《羅生門》本身,固然表現了可悲的人性,而在獲獎及在電視播出時,也呈現出同樣的人性。」
回覆刪除這段翻譯表現出翻譯的典型障礙。(「獲獎及在電視播出」是什麼東東?細思當然知道,但連不重要部分都要細思,不也太辛苦乎)
相對下來,「人有本能地美化自己的天性」這句只是小毛病。(「本能」「天性」擇一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