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蘋果日報
2007年6月24日
最近讀當紅法國哲學家于連(Francois Jullien)的訪談錄《(經由中國)從外部反思歐洲──遠西對話》,發現一個非常罕見的奇事,作者竟然和譯者公開鬧矛盾,而且全都呈現在這本書中。根據書前〈譯者的話〉,譯者曾多次保證中國出版譯書的程序能夠「出精品」,但作者于連教授就是不放心,而且不放心到了一個地步要另外寫一封〈作者告讀者書〉,並且指明要一個他信得過的人中譯之後連法文原件刊印,以正視聽。
他想告訴讀者什麼呢?他說:「雖然我十分感謝譯者對我思想複雜性的闡述所顯示出的極大耐心,我還是拒絕對該書中可能出現的誤解和錯誤承擔任何責任。特此聲明」!再回到〈譯者的話〉,譯者隱晦地表達了他的感受:「譯者慶幸本書在中法文化交流年內出版,其宏觀意義在於交流兩國文化,這個〈作者告讀者書〉也可視為對本書的一個不無意義的腳注。讀者不僅可知其書也可知其人,由此更充實了文化交流的內涵」。
我不懂法文,實在沒有能力判斷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不曉得到底是譯者的水平果然有限,還是作者的為人太過麻煩。就算遇上了令人看得莫名其妙的章節,我也不知道是誰的責任。好在我還有丁點常識,可以藉此摸出些蛛絲馬跡。在這本書的第八十九頁,于連提到他七十年代在香港新亞研究所就讀的經驗;可是譯者似乎沒聽過「新亞」這個名字,於是直接按原文音譯把它寫作「Xinya研究院」。此外他也不曉得「啟德機場」,因此就有了「Kaitax飛機場」。如果說他沒來過香港,不知道什麼叫「新亞研究所」,也不知道香港曾經有個新亞研究所,那倒也罷了。
但接下來,這位譯者竟把一代中國思想史名家,于連的老師,徐復觀先生,譯成既有福氣又有官運的「徐福官」,而且還標明這是「音譯」。這不是一本談中國哲學思想的書嗎,譯書的人怎能連徐復觀是誰都沒聽過呢?就算沒有這方面的背景知識,隨便上網查一下,也不難找到「徐復觀」這三個字吧?如此苟且的態度,難怪于連授如此不滿,如此不信中國翻譯能「出精品」了。讀到此處,我總算知道了于連授的「為人」是何等地認真,這次「文化交流的內涵」也實在太充實了。
又有一本書,是已故美國思想家薩義德(Edward Said)的《人文主義與民主批評》。我在是書中譯本的編者前言看到這麼一句話:「在另一個界標上,為了突出那句塞訥卡人格言的重要性,薩義德從一開始就投入了這個主題……」。誰是塞訥卡人呢?他們又說了些什麼格言?我在這篇前言的上一段又找到了這一句話:「『人所固有的,我都具有』這句格言儘管已經是老生常談……」。看來這就是塞訥卡人的格言了。
至於塞訥卡人,本書譯者很認真地提供了一條譯註,他說:「塞訥卡人(Senecan),北美印第安人,易洛魁聯盟中最大的部落,主要生活在美國紐約州西部」。我非常驚訝,原來這支部落竟有一句美國學界人所共知的老生常談,而我卻一無所知,於是趕緊找回英文原版學習學習。一學習我就發現原來「人所固有的,我都具有」原來是「Nothing human is alien to
me」這句名言的中譯。譯得對不對,姑且不談;但這句話又那是什麼印第安人的格言呢?但凡受過西方人文學訓練的,大概都知道這句格言其實出自劇作家特倫斯(Terence),但他可不是什麼印第安人,而是兩千多年前的羅馬帝國人。
由此推斷,所謂的「塞訥卡人」(Senecan)指的應該是著名的古羅馬人文主義思想家「塞內卡」(Seneca),暴君尼祿王的老師。這篇前言的作者的意思應該是說「Nothing human is alien to
me」是句「塞內卡式」的格言,擁有塞內卡式的人文主義精神。看來《人文主義與民主批評》的中譯者對人文主義的傳統所知有限,才會把一個古羅馬人當成了印第安人。難得他還要很認真地去提供一條譯註,生怕讀者看不懂,儘管是條錯得離譜的譯註。
譯者之言:看完這篇妙文,我想起林行止專欄曾在提及中國現在翻譯出版頗為活躍,不少有犯禁嫌疑的名著都獲准出版時,冷冷地說:中國政府准許這些譯作出版,可能是因為很多譯文莫名其妙,讀者都看不懂。
我去逛書店時,常有書海無涯,人壽有限之嘆,另外亦常懷疑,那麼多精美的書籍之中,包含了多少垃圾?
于連教授寫那一段disclaimer,不但顯示出他是個認真的作者,還相當高明。奈何啊,認真的人多討人厭,而世上多的是不及格的翻譯和不負責任的出版業者,不斷製造導人於盲的「文化精品」。
日前讀到論及林少華譯村上春樹的作品,內容頗有呼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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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問題,個人認為無可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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