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17日 星期四

所謂記憶這東西──《挪威的森林》的一段譯文

20151217

王偉雄教授再度撰文評論賴明珠的翻譯,以《挪威的森林》的一段譯文為例,提出他的疑問。

我也是不懂日文的,所以上次比較《聽風的歌》的幾個翻譯版本,便被人嘲笑,說不懂原文就不應該指指點點。

但愛村上春樹作品的讀者,不懂日文便不能談論其著作的翻譯嗎?我覺得王教授這段話說得有道理:「一般來說,不懂原文是不宜評論譯文的;不過,譯文是否彆扭,則不必懂得原文,也不難判斷。我不敢說賴譯肯定是壞的,我只是有理有據地提出疑問;要我接受這樣的翻譯為好的翻譯,恐怕要等待精通日中兩文的讀者說服我:村上春樹的日文本來就彆扭,而賴明珠只是將原文的彆扭也譯出來吧了。」

我並不討厭賴譯,我上次便說:「其實文字品味是很主觀的,賴明珠的譯文能吸引那麼多讀者,當然有它的原因。相對於早期譯作,賴明珠的譯文後來有變得比較自然流暢,至少我看《1Q84》和《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都覺得挺順的。」

王教授討論的那段譯文,其實不是賴譯原版,我找出其原版和Jay Rubin的英譯,放在這裡供村上迷看看。喜歡賴譯的人,大可不必因為有人提出批評而不悅。 

王教授提供的賴譯版本

記憶這玩意兒真是不可思議。當我身歷其境時,我是一點兒也不去留意那風景。當時我並不覺得它會讓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也絕沒料到在十八年後,我可能將那一草一木記得這麼清楚。老實說,那時候的我根本不在意什麼風景。我只關心我自己,關心走在我身旁的這個美人,關心我和她之間的關係,然後再回頭來關心自己。不管見到什麼、感受到什麼、想到什麼,結果總會像飛鏢一樣,又飛到自己這一邊來,當時正是這樣一個時代。再說,我那時又在談戀愛,那場戀愛談得也着實辛苦。我根本就沒有氣力再去留意周遭的風景。 

有讀者指出,以上版本不像是賴明珠譯的,說賴譯2003年版是這樣的: 

記憶這東西,真是不可思議。當實際置身其中時,我幾乎沒有去注意過那些風景。既不覺得印象特別深刻,也沒想到在十八年後竟然還會記得那風景的細部。老實說,對那時候的我來說,風景怎麼樣好像都無所謂似的。我只想著我自己的事。想著那時候身邊並肩走著一個美女的事,想著我和她的事,並且又再想回我自己的事。那是不管看見什麼,感覺什麼,想到什麼,最後都會像回力棒一樣回到自己手上的年代。何況我正在戀愛,那場戀愛把我帶進一個非常麻煩複雜的處境。讓我沒有任何多餘的心情去轉向周遭的風景。 

賴譯舊版(該書第三頁)

所謂記憶這東西,真是不可思議。當實際置身其中時,我幾乎沒有注意到那些風景。既不覺得是印象特別深刻的風景,也沒想到在十八年後竟然還會記得那些風景的細部。老實說,對那時候的我來說,風景怎麼樣好像都無所謂似的。只想著我自己的事,想著那時候身邊並肩走著的一個美女的事,想著我和她的事,並且又想回我自己的事。那是不管看見什麼、感覺什麼、想到什麼,最終究會像boomerang木製彎刀一樣丟出去,總會回到自己手上的年代。何況我正在戀愛,那場戀愛把我帶進非常麻煩的地方。讓我沒有任何多餘的心情去轉向周遭的風景。 

林少華譯:

記憶這東西真有些不可思議。實際身臨其境的時候,幾乎未曾意識到那片風景,未曾覺得它有什麼撩人情懷之處,更沒想到十八年後仍歷歷在目。那時心里想的,只是我自己,只是我身旁相伴而行的一個漂亮姑娘,只是我與她的關系,而後又轉回我自己。在那個年齡,無論目睹什麼感受什麼還是思考什麼,終歸像回飛棒一樣轉回到自己身上。更何況我正懷著戀情,而那戀情又把我帶到一處紛紜而微妙的境地,根本不容我有欣賞周圍風景的閒情逸致。 

Jay Rubin譯文: 

Memory is a funny thing. When I was in the scene, I hardly paid it any mind. I never stopped to think of it as something that would make a lasting impression, certainly never imagined that eighteen years later I would recall it in such detail. I didn't give a damn about the scenery that day. I was thinking about myself. I was thinking about the beautiful girl walking next to me. I was thinking about the two of us together, and then about myself again. It was the age, that time of life when every sight, every feeling, every thought came back, like a boomerang, to me. And worse, I was in love. Love with complications. The scenery was the last thing on my mind.

原文:

記憶というのはなんだか不思議なものだ。その中に実際に身を置いていたとき、僕はそんな風景に殆ど注意なんて払わなかった。とくに印象的な風景だとも思わ なかったし、十八年後もその風景を細部まで覚えているかもしれないとは考えつきもしなかった。正直なところ、そのときの僕には風景なんてどうでもいいよう なものだったのだ。僕は僕自身のことを考え、そのときとなりを並んで歩いていた一人の美しい女のことを考え、僕と彼女とのことを考え、そしてまた僕自身の ことを考えた。それは何を見ても何を感じても何を考えても、結局すべてはブーメランのように自分自身の手もとに戻ってくるという年代だったのだ。おまけに 僕は恋をしていて、その恋はひどくややこしい場所に僕を運んでいた。まわりの風景に気持ちを向ける余裕なんてどこにもなかったのだ。

6 則留言:

  1. 不懂日文便不能談論其著作的翻譯嗎?能當然能,不過你既不懂原文而以英文譯本作參考(!)而去評擊中文譯者,那動機似乎志在人身攻擊多些,不在有理有據之討論。唉!你看得懂原文肯定英文譯得好嗎?以[通順]為凖則?我若不用考慮原文意思,要通順何其容易!

    賴乜水譯文當然有大空間改善,但未至於不堪。我若要吹毛求疵,任何文章(包括乜物教授)我都可以找到[瑕疵],我還能以原知識理據討論,信不信由你。

    My point is: 要評擊某人,最好自己是真有[原知識]之料,那才公允。例如陳大文去了美國寫了本遊記記載美國所見所聞,我此生半步未踏足過美國,但卻作文評擊陳大文遊記行文並不通順,那旁人失笑懷疑我倆是有私仇,是否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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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我舉個例,以上:

    それは何を見ても何を感じても何を考えても、結局すべてはブーメランのように自分自身の手もとに戻ってくるという年代だったのだ。

    直譯是:whatever one experiences, whatever thinks, all, like a boomerang, returns.

    你執生自由發揮去譯點詳細點通順都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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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讓我一稿兩投,把在王教授那邊的回應也放在這裡:

    1. 「不可思議」是原文的直譯。但在日文裡「不思議」的語氣比中文的「不可思議」輕得多,譯法可以有很大彈性(純粹個人意見;利申:本人不是專業譯者)。在不同語境裡,英譯可以是: strange, mysterious, incredible, marvelous, miraculous.

    2. 原文裡的「そのときとなりを並んで歩いていた一人の美しい女のことを考え」,2003版中譯為「想著那時候身邊並肩走著一個美女的事」,愚以為譯得十分貼切,也不覺得很彆扭。注意原文並不是用「かわいい女の子」,所以不能譯作「漂亮女孩」。大概年輕人談戀愛都喜歡把自己和對手幻想得成熟一點吧。

    3. 原文寫的的確是回力鏢「ブーメラン」。此字並不艱深,以日文裡外來語之多,若果中譯者不懂英文(甚至是少許法文及葡文),那並不能算是個稱職的譯者。

    再補充一點,原文「それは何を見ても何を感じても何を考えても、結局すべてはブーメランのように自分自身の手もとに戻ってくるという年代だったのだ」譯成「那是不管看見什麼,感覺什麼,想到什麼,最後都會像回力棒一樣回到自己手上的年代」是有問題的。第一,在中文裡像「那是...(長句)...的年代」的句法十分不自然,現代英文尚簡樸,大概也不主張這樣寫,在日文裡倒是沒有所謂。第二,日文「年代」的正確中譯是「年紀」。然則Jay Rubin譯文其實甚好。試中譯如下:「那個年紀的我,所看過的景物、曾感到的心情、有過的想法,最終都像回力鏢般一一回到我的腦海裡。」不過好像沒有原文那種強調「年紀」的語氣。

    翻譯真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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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謝謝Bryan。雖然不少人對王教授質疑賴譯不以為然,我覺得這種討論挺有意思的。當然,喜歡賴譯的人會不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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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デジタル大辞泉の解説
      ねん‐だい【年代】
      1 経過してきた年月。「―を経た樹木」
      2 時の流れをあるまとまりで区切った期間。「一九五〇―」
      3 紀元から順に数えた年数。「―順に整理する」
      4 年齢層。世代。「同じ―の人」「―の差を感じる」

      「年代」,可以指「年紀」也可以指「年代」。
      至於怎麼譯,就得看譯者如何理解那一句了:重點是在於當時的年紀,或是在於有如許感覺的那段時期,兩者頗有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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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samhau, 你說得對,日文「年代」在某些情況可以直譯為中文「年代」,可是我認為這裡的用詞是呼應上文提到過、「我」的年紀(「我,三十七歲,現在坐在波音七四七」、「那是一九六九年的秋天,我將滿二十歲的時候」)。雖然上文有提到「一九六九的秋天」,但作者並沒有其他關於那個秋天的描述,而且把那段日子稱為「年代」似乎也不太恰當。我覺得我的解讀比較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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