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18日 星期五

馮唐的鳥詩集

2015年12月18日

中國作家馮唐翻譯泰戈爾的《飛鳥集》,引來惡評如潮,一些唐突露骨的表達方式特別為人詬病,例如:

「大千世界在情人面前解開褲襠,綿長如舌吻,纖細如詩行」(英文版:The world puts off its mask of vastness to its lover. It becomes small as one song, as one kiss of the eternal.
「心吶,聽吧,這世界和你做愛的細碎響聲啊」
「有了綠草,大地變得挺騷」

 
馮譯引來中國讀者創作「洋蔥新聞」〈馮唐入圍文學翻譯最高獎,《飛鳥集》震驚世界文壇〉,讀之令人莞爾。

新浪網上有彭曉玲的正經報導〈泰戈爾的《飛鳥集》,馮唐的荷爾蒙〉,頗可一讀。當中提到:

//馮唐認為,他翻譯《飛鳥集》最大的突破在於盡全力押韻,從而改變鄭振鐸譯本中略顯寡淡的散文體。他堅持詩歌應該押韻,否則就像姑娘沒頭髮一樣沒勁,「不押韻的一流詩歌即使勉強算作詩,也不如押韻的二流詩歌。」

在此思路下翻譯的一些作品,確實不乏精彩之處。「他尊他的劍為神,劍勝了,他輸了。」這是馮唐得意之作,有評論家也認為算是神來之筆,遠勝鄭振鐸譯的:「他把他的刀劍當作他的上帝,當他的刀劍勝利的時候,他自己卻失敗了。」//

押韻對詩有多重要是可以討論的,但過度強調押韻,則恐怕不智,例如這篇報導便提到:

//馮唐為押韻而押韻的翻譯,同樣招致批評:「我是死啊,我是你媽,我會給你新生噠」,「強權對世界說:『你丫是我的。』……愛情對世界說:『我呀是你的。』」這些詩句中既有網路詞彙,又有京罵,充滿小說《北京北京》開篇在路邊大排檔吃五香煮小田螺的市井氣。在馮唐貼吧上,一位網友失望地說,以前很喜歡他小說中的痞氣,現在看了翻譯的詩,覺得典雅才是美。//

文中提到的「中文超簡詩」,令我頗感興趣:

//前幾年,與小說「北京三部曲」出名的同時,他寫的一些詩在網上流傳,「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風十里/不如你」。如同武俠小說中的高人,盛名之下的馮唐也自創門派,謂之「中文超簡詩派創始人」。他解釋,就是詩歌的長度通常比唐詩七律、七絕、五律、五絕還短。//

詩的文字,確實以精煉為上。數年前我看馮象(不是馮唐)翻譯的《摩西五經》,獻辭僅十六字,便令我著迷,覺得是一首好詩:

三十三年
情同手足
哀牢弦斷
誰與放歌

但是,現代人寫詩,論簡很難超越古人。且不說《詩經》名句,曹操〈短歌行〉傳頌千載,便不是「春風十里/不如你」這種「中文超簡詩」可比: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

現代詩不押韻,不求文字極簡,一樣可以寫得非常漂亮;即使讀者不知作者想表達什麼,也能感受到文字和意境之美,例如鍾偉民這首〈蝴蝶結〉:

對於死去的人,我總感到
他們是到了一處很靜很黑的渡頭
水紋不動一動,便朝上下八方航去
只留下送別的人,如野鶴埋首水月
啄起月瓣和自己的淚花

但在舟中的遊子眼裏,他會
看到搭渡先辭的父,岸上的子
水畔濯衣的妊娠婦,抑或
輕垂如髮的黑霧上,兩盞
因淚水而翛然一亮的小橘燈

而霧起了,送別的人沒回頭
卻反朝更黑的渡頭逼近
我踮著腳跟,在人群中回顧
「你是不會來了,頤,我知道
你是不會來了……」

可是我翹首踮足,卻驚瞰
人群隱隱,像濕冷的鶴喙上
一長串前蠕的毛蟲,滿馱美夢

直到野鶴低頭,我被莫名擠到水中
那時黑霧必將四散如繭
如果你來了,我所失去的
且把淒美而不可解的笑容如落葉飄下
在水中月上把我承載
頤,我一定會看到盪漾的同心圓
看到繭絲編成的纜索,在你髮上
柔柔縛著美麗的蝴蝶

在那生生死死夢夢醒醒的夜晚
月迷津渡,我再不會
解下那蝴蝶結走了……

馮唐對他譯詩的表現受到批評似乎不以為然,例如他說:「一個社會變壞是從諷刺詩人開始的。」我認為這是不對題的回應,因為人們是抨擊他譯壞了泰戈爾的詩,而不是批評他自己的詩作。如果是馮唐自己出版詩集,讀者即使不喜歡,大概也不會有這樣的反應。馮唐譯《飛鳥集》之所以招來冷嘲熱諷,彭曉玲的文章中,其實已經有清楚的說明:

//而在文學評論家看來,文學翻譯中加入譯者太多個人的東西,是對原著的褻瀆。「名作翻譯有一個不可逾越的底線,即不能脫離原作者的真實意圖,把譯者的想法強加於作品之中,這已經不是翻譯,而是一種凌駕。」//

13 則留言:

  1. 「這已經不是翻譯,而是一種凌駕」

    凌駕是正面語,所以與其說凌駕,不如說霸凌、強姦。而正如有學者指出過,強姦與性慾無關,更多是為了表現「男性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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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似乎漢語世界已經遺忘了糜文開教授翻譯的《泰戈爾詩集》(三民書局出版),這首詩是《漂鳥集》第二首:
    「世界在愛人面前把他龐大的面具卸下。
     他變成渺小得像一支歌,像一個永恆的接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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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詩歌最難翻譯 這屬於上層人的文體 其實不需翻譯 上層人應該學好外語 直讀原著 而非拐彎抹角由翻譯者代勞 當然 功力深厚的翻譯家可以譯出上乘之作 泰戈爾這些短小所謂詩 譯來無非偷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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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渺小」得像一支歌 不妥貼。

    這個small有好親近的意思,沒有貶意。

    值得注意的是small是song與kiss兩者皆分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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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即使讀者不知作者想表達什麼,也能感受到文字和意境之美?咁都得?我就沒此睿智。我喜歡平實之描述,例如以下譯的歌詞(Andrew Lloyd Webber):

    愛,愛改變一切
    手與臉,地與天
    愛,愛改變一切
    你如何活,與如何死。
    愛,愛能使夏日飛逝,
    或一夜,尤如一生
    是的,愛,愛改變一切
    你的名字,令我心靈戰顫
    這世界,再也不一樣
    愛,愛改變一切
    日子更長,言語更有意思
    愛,愛改變一切
    痛苦比前,深得多
    愛,可顛覆世界
    而這世界,將存至永遠
    是的,愛,愛改變一切
    榮辱雙依,
    這世界,再也不一樣。

    還有一小段,太懶不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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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我們傲蕩塵世
    計劃未來,細策年頭
    愛(闖入)令我們暮然失智
    愛,使每個人痴莽
    不顧界線規範
    愛焰燃燒,你生,你滅
    愛,絕不容許你一成不變
    愛,絕不容許你一成不變。

    譯埋,好頭好尾。無花言巧語,只平舖直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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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http://www.nanzao.com/tc/national/151e6e105e54efe/fei-niao-ji-zheng-yi-yi-ben-bei-xia-jia-feng-tang-li-shi-hui-zuo-pan-duan
    //原文:Once we dreamt that we were strangers. We wake up to find that we were dear to each other.

    馮唐:做夢時/我們距離非常遙遠/醒來時/我們在彼此的視野裡取暖

    鄭振鐸:有一次,我夢見大家都是不相識的。我們醒了,卻知道我們原是相親愛的。

    原文:You smiled and talked to me of nothing and I felt that for this. I had been waiting long.

    馮唐:你對我微笑不語/為這句我等了幾個世紀

    鄭振鐸:你微微地笑著,不同我說什麼話,而我覺得,為了這個,我已等待得久了。

    馮唐版《飛鳥集》一書編輯孫雪淨也認為,相比前人的翻譯“群樹如表示大地的願望似的,豎趾立著,向天空凝望”,馮唐的“樹/大地的渴望/踮著腳偷窺天堂”更有詩的味道。

    印度文學研究專家郁龍余則說,馮唐把鄭振鐸的“生命從世界得到了資產,愛情使它得到價值”改譯成“從世所願,生命有了金錢;從愛所願,生命有了金線”,更符合泰戈爾的孟加拉文原作那種格言詩的面貌。//
    平衡報導。至少這幾首我認為馮唐是真的翻得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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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當中有一些詩確實譯得不錯,可惜現在很多人都只注意到「解開褲襠」和「大地變得挺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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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做夢時/我們距離非常遙遠/醒來時/我們在彼此的視野裡取暖」

    不知道這幾句為什麼比較好。它已經扭改了文意。它能夠弄出「在彼此的視野裡取暖」這麼奇怪的東東,是靠著把we once dreamt硬解為「做夢時」(其邏輯是:做夢時大家都是眼睛闔上,故無法在彼此的「視野」中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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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同意。馮唐的翻譯,譯出了原詩沒有的字、原詩沒有的意,他只是在自行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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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嗱,照講:talked to me of nothing 應譯為[吹水],即瑣言碎語閒聊泛指無關重要,非指默然不語。但因為其是[詩](?),詩啦喎,就乜意思都得。

    夢中相見不相識,感情已現危機?恐懼情已點滴逝去,你我變成陌路人,在夢中,真感覺得以釋放。。。留下夢醒之責任承諾。但用 we 就解唔通,齊齊發同一潛意識夢?既是詩,我還以現實解釋就太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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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 一個可能的解釋是,在「妄」(夢)中,人人是陌路人;在「覺」(醒)中,人人是兄弟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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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 緣份只在一念間?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夢醒才知曾經愛過?

    留意 sentence structure,此是原作者自譯成英文。Present tense 「wake up」,其餘皆是 past tense。英文 present and past tense 有特別意思。例如我話:Jane was my girlfriend,即話你知段情散咗。佢如果全段 past tense 又可以另一意思。不過 overanalyze 非我所好,我亦只喜直接意思之文藝作品。太矯情之隱晦,我不懂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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